秋日的午间暖烘烘的，柳宅东后三院的院门旁边坐着一个正在托着脑袋打磕睡的小姑娘。
旁边的小丫鬟撑着一把油纸伞为小姑娘遮阳，也是百无聊赖的看着正房的方向。
“送饭的来了没有？”澹玿揉揉惺忪睡眼，望望正房门口静静翻阅古籍本的男人。
小丫鬟扭头瞟了眼院子外的小路尽头，“小小姐，按照平日的时辰，送饭的该来了呀。怎么今日迟迟不送来呢？”
“把伞给我，你去催催。都什么时辰啦，怎么能饿着哥哥嫂子呢。”澹玿抢来油纸伞，摆摆手打发小丫鬟去厨房催问。
小丫鬟走了，澹玿也没不想睡了。她继续托着脑袋呆呆的望向正房前廊下的男人。这是她最敬重的大哥呀。
三日前的夜里，大哥骑马载着失魂落魄的嫂嫂回来，吓坏了整座宅院的人。
嫂嫂将自己关在房子里，大哥就搬个椅子守在房门外当“望妻石”，而她就坐在这里守着大哥和嫂嫂，当“守门石”。
大哥除了每日三餐会端饭进去与嫂嫂一同用膳之外，更多时间是留在外面。
即将秋夜寒凉，他仍然固执的坐在房门外，静静的翻阅古籍本，静静的守着他的妻子，守着他的爱。
眼睛莫明其妙的湿了，她到底在哭什么啊。
澹玿懊恼的敲敲自己的头，暗骂自己真没用。大哥和嫂嫂感情那么好，肯定不是外面传言的那样，否则嫂嫂怎么会愿意留大哥一起用膳呢。
用袖子擦干泪水，手臂放下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双绣花鞋和樱粉色裙摆，而且裙子质料很好。
澹玿抬起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住。她以为来送饭的可能是霍莺莺或者霍燕燕，没想到竟然是……
“你来这里做什么？”澹玿像只炸毛的小虎子，看到端饭菜来的少女就想拿鞭子抽抽抽。
“我来给嵃哥哥送饭。”澹桂芹高傲的昂昂下巴，完全不把小姑娘当回事。和她小妹妹一样的丫头片子，没什么好怕的。
澹玿站起来，两只小拳头垂在身侧，她努力克制着不打过去，咬牙切齿的瞪着一脸狐媚的少女。
“别挡路。”
“把饭端回去吧，这里没有人喜欢吃你做的饭菜。那个低俗的食物，怎能入得我大哥和嫂嫂的嘴巴。”澹玿嫌弃的瞥了眼托盘上的两菜一汤，瞧着就没有食欲。
澹桂芹气得咬牙，本想抬腿踹过去一脚，却听到前方传来开门的声音。
不仅她，连澹玿也听到门声，扭头看去。
正房为规规矩矩的三正两耳，后有抱厦和专门建造的两间单独的暖阁。
三个日夜不曾离开半步的守候，澹暠嵃表面气定神闲，内心却焦躁不安。
幸好每日三餐，他能进屋内与小娇妻同食，却不曾对视过，也不曾交谈过。
她总是默默的吃饭，甚至他夹菜给她的时候也不曾抬头看他一眼。
他承认自己很嫉妒苗延赫，但也知道她对苗延赫的感情并非爱情。
房门开了，澹暠嵃坐在椅子上，手中的古籍书已被他翻看了三遍，却半个字都没有记入心底。他担心，他彷徨，他等待……
即使她打开房门，水润润的大眼睛凝望着他，他却呆怔的坐在椅子里，墨漆眸子闪动着不敢置信的错愕。
“相公。”
姚青禾走出来，站到他的面前，伸出小手在他眼前晃晃，“相公？睁着眼睛睡着啦？”
澹暠嵃缓缓站起来，握住她的冰凉小手裹在温暖的掌心，喉结滚动，艰难的吐出沙哑低沉的嗓音，“娘子，你……我好想你。”
姚青禾嫣然浅笑，单手推了他的胸膛，故意装得娇柔造作的嗔怪：“死相！人家也想你啦。”
噗！这女人是谁？哪家歌舞坊的女人跑来假扮的？
澹暠嵃内心万马奔腾，把他那颗坚强的心踩得稀碎稀碎的。他放开冰凉小手，往后退了一步，仰头看看门楣上的匾额，两个鎏金大字“容泰”赫然入目，是他住的地方啊？
“相公，你傻啦？”姚青禾拍拍男人的肩，咯咯的笑起来。笑容比湛蓝天空中的太阳还要明艳动人。
澹暠嵃的确有点懵，看不懂眼前的小娇妻到底是怎么了？
“相公走吧，我们去厨房，我今儿高兴，亲自下厨给你做吃的。”姚青禾主动牵起男人的大手，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扯着他就往院门口走。
澹暠嵃反拉住她，将她拥入怀里，关切的问：“娘子，你还伤心吗？”
“我何时伤心啦？”姚青禾翻翻白眼。好吧，失去苗延赫，她是挺伤心的。但是人生就是这样，每个人都要为自己选择的路而负责，即便后悔也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澹暠嵃放开她，墨漆眸子里有浓浓的担心。
“相公，咱们边走边说。”姚青禾拉着他继续往院门口走，看到端着饭菜的澹桂芹，她冷笑了声，更加握紧男人的大手。
“桂芹妹妹来送饭啊。真谢谢了，不过你只送一碗饭，是想让我和相公吃食一碗，增进感情吗？”
姚青禾瞥了眼托盘上的两道家常菜，都是她以前在南山树屋时教给澹桂芹的。可惜呀，手艺不够好，只做出个菜样子，却没有菜香。
澹桂芹察觉到姚青禾眼中的鄙夷暗暗生气，却没胆子当着澹暠嵃的面前甩脸子。她强露出笑容，说：“嵃哥哥，我学艺不精，炒出两道菜给你尝尝。再不吃，这菜就要凉了，不好吃了。”
“本来就不好吃，凉了就更难吃啦。”澹玿适时搭腔进来，轻蔑的瞟了眼强作衿持的澹桂芹，“既然知道自己手艺不精，就别来丢人现眼。瞧你炒的那东西是什么，一看就是下等人吃的。”
小姑娘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原本想看到澹桂芹羞愧的哭泣，却没有想到……
澹桂芹微微一笑，说：“玿儿说的对，这菜色的确是下等人吃的东西，早知道我就不和青禾学了，免得失了身份。”
“身份？”澹玿嗤笑，后退半步把澹桂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讽刺道：“同样一道菜，我嫂嫂炒出来的是人间美味，你炒出来的就是猪狗粗食。原因嘛，就是我嫂嫂是上等人的身份，而你……乖乖的认命当个下等人吧。你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我嫂嫂那般的人，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
小姑娘口齿伶俐，让澹桂芹原本想借势打压姚青禾的奸计没有得逞，反而被骂得一文不值。
“嵃哥哥，你瞧瞧玿儿，她是如何欺负我的。”澹桂芹嘟着小嘴可怜兮兮的看着澹暠嵃。这个男人，她一定要得到。不管是人，地位，还是钱财，她绝对要全部掌握在手里。
“住口！本小姐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澹玿气愤的跺脚，如果没有兄嫂在场，她一定拿鞭子打得澹桂芹满地打滚。
澹桂芹更加委屈的看向澹暠嵃，她单手托着托盘，另一手试探的去抓澹暠嵃的衣袖。
男人不动声色的侧身避开，反牵着姚青禾的小手往院外走，“娘子要做菜等明日吧。今日晚了，我们去醉花食肆吃些东西。饭后我再陪你去街上逛逛，晚上欣赏街上的花灯，如何？”
姚青禾配合的点头，“相公的安排深得我心。”她回头对澹玿眨眨眼睛，顽皮的吐吐粉舌，又摆出嫂嫂的严肃脸，问：“小姑子，你不饿吗？”
澹玿也眨眨灵动的小眼睛，白嫩嫩的小脸露出大大的笑容，“大哥，嫂嫂，等等我呀，我也饿着呢。”
姚青禾和男人并肩走着，澹暠嵃薄唇微翘，嗓音仍透着点点寒意，“饿了还废话什么，快跟来，不然让你吃土去。”
“大哥真坏！我以后只跟嫂嫂玩，不跟你玩啦。”小姑娘追上兄嫂，像小尾巴似的屁颠屁颠跟着。
看到三道人影渐渐消失在东夹道的垂花门后，澹桂芹愤愤的丢掉端在手上的托盘，阴恻恻的看了眼正房的方向。总有一日，她会成为女主人住在那房子里。
澹桂芹愤而转身，却被站在院门外的人吓得后退半步。稳稳惊慌的心神，才怯怯的唤了一声：“爹。”
澹木石抽着烟袋锅子，目光幽深的盯着三女儿。她如今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要不趁着这次出山，和澹暠嵃商量一下把三女儿嫁了？
“爹，你怎么在这里呀？”澹桂芹走上前来，伸手要挽扶父亲，可手停在半空又收回来。
澹木石狠嘬两口烟，说：“三妮子，你是不是忘了你大姐和二姐是怎么赶咱们出村子的？又是谁赚钱养着咱们一家子人？”
澹桂芹如遭雷击，她呆怔的看着苍老的父亲，她的嘴巴仿佛被针线缝上似的反驳不出半个字来。
“三妮子，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命中注定你与他无缘，你何苦执念于他？你若执迷不悟下去，不但害了他们，也会害了自己啊。”
“爹，我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他。”澹桂芹含泪，双颊羞红已泄露她的小女儿心思。
澹木石点点头，“爹相信你的真心，也明白你并非是贪图权势金钱之人。可是……”
“爹，我错了。”澹桂芹抽噎着跪下来，“爹，我会学苗大哥，离开这里。”
“傻孩子，姓苗的后生并不是得而不到才伤心离开的。”
“他很喜欢姚青禾，可是姚青禾不喜欢他。”澹桂芹一厢情愿的认定。
澹木石微微叹息，“真的不喜欢吗？如果不喜欢他，为何他离开之后，她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日呢？”
澹桂芹恍恍神，是啊。姚青禾到底喜不喜欢苗延赫呢？不然她怎么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
澹木石扶起女儿，“三妮子，姓苗的后生离开，是成全。他喜爱青禾，也希望她得到幸福。成全，远比自私的霸占更珍贵啊。”
澹桂芹似懂非懂，搀扶着澹木石慢慢走向东夹道的垂花门。
“青禾懂得苗姓后生的成全，所以用禁足三日来回报他的喜爱。嵃儿身为丈夫，原本该雷霆大怒，但他也喜爱青禾，懂得她内心的苦，更感谢苗姓后生的成全。所以他在房门守着三日。”
“爹，我明白了。我会收起不该有的心思，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澹桂芹抹去脸颊上的泪，她虽然不能完全理解父亲所说的道理，但是看到苗延赫为姚青禾所做的牺牲，她相信自己也能做到。
澹木石欣慰的笑了。拍拍挽在臂弯中的手，“傻丫头，爹相信你会遇到真心疼爱你、保护你的男人。”
“嗯，爹，我也相信。”
澹桂芹破涕而笑。仿佛心底很重要的那个男人，突然变得不重要了。少女的初恋啊，就是这般匆匆。
—— —— ——
醉花食肆。
马车在门口的空旷地上停下。澹暠嵃将小娇妻抱下车，又单手扶着小妹跳下来。
完全不知道澹木石已经把“情敌”给收拾好了，家里潜藏的危险炸药已经铲平。姚青禾高高兴兴的一手牵着丈夫，一手牵着小姑子，豪情万丈的阔步踏入醉花食肆。
一个人在房子里哀悼挚友的离开，思考未来的人生，构思事业的辉煌。姚青禾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就是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还要花费精神。当然，不包括和男人在床上折腾，虽然她只要躺着被怼就好，那也是很累人哒。
身为食肆的女主人，姚青禾很自觉自己规类为“吃霸王餐”的行列。而且理直气壮的站在一楼大堂，底气十足的喊一声：“小二，去把掌柜的给我找来。”
店小二已经见过澹暠嵃，也知道原来的掌柜犯了贪污罪被抓进大牢里。幸好没有牵连他们这些小劳力。
“夫人，三楼的雅间请。小的即该去请掌柜的。”店小二恭恭敬敬的把三人往楼上引。
姚青禾满意的点点头，“工作态度不错，继续保持。”
店小二躬身作揖：“谢夫人夸讲。”
姚青禾与澹玿手拉手往楼梯上走，澹暠嵃默默的跟在后面。
食肆门外突然响起两道苍老的唤声，一男一女的苦苦唤声让三人住足，回头看见大门外跪着一对衣衫褴褛的老夫妻，边磕头边哀求。
“老爷，夫人，行行好，赏口饭吃吧！”
“行行好，赏我们一口饭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