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舍。”
远去的脚步声已经细微到不可辨认,终于全然湮没。树林里早已经恢复了静寂,我顺着树干缓缓坐下,衣衫和树皮摩擦发出难听的斯噶声音,仿佛是谁在我背后,一声声苦痛呼喊。
我仰头看着夜色中发黑的树干和枝桠,从某些缝隙里,偶然还能看到一粒天星。
那星子并不明亮,即便是在如此沉静的夜幕中,也丝毫不显得耀眼,可是在我看来,这便是一道不啻于火炬的亮光。
哪怕纪云琅并不喜欢我,哪怕他是在背后这样算计着我,哪怕我爱上他的终结,便是心甘情愿地献上自己的诛心血泪与生命……
可是,只要我曾经听到过那句话,世上所有痛苦的渊薮与陷阱,都不再黑暗到令人可怕。
因为我听到纪云琅说——我,是不舍。
虽然那不是说给我听的话,可是我毕竟听到了。我想这是纪云琅当着我的面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来的一句话,所以我在背地里偷听到,实在令人庆幸。
听到远处宫人们寻我的声音的时候,我还倚着树坐在地上,保持着那个仰望的姿态。
那么久的时间里,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样喜欢纪云琅。
他对我并不好,通常是冷淡,时时会鄙视我,说不定心中压根儿就在嘲笑我,他对我好言好语的时候几乎没有,争吵才是我二人对话的常态,他说话蛮横不讲理,他的思维与我的永远不在一条线路上,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说我冷血无情的人……
他有千般的不好,如果我要一样一样想清楚,可能会想到明天早上。
可是他的这些不好,却不足以让我产生厌离之意。
因为他少数对我好过的几次,已经让我不可自拔了。
有一次,他给我画了一个眉毛;
有一次,他说须利燕莺,全天下只有一个;
有一次,他忽然抱了抱我;
有一次,他说,我是不舍。
一个手也数的过来。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按件数去计数的,真正令人心动感动激动的事情,每想起一次都是同样的或者更加的心动感动,所以,这些事情,是按你回想的遍数计数的。
这些事情我在心中想了一遍又一遍,就如同纪云琅已经做过了许许多多令我心动的事情,说过了许许多多令我心动的话一样。
好吧,就算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那么,有一个理由,总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
因为,我爱上自己的夫君,本就是一件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
第二天,纪云琅一如昨日,到慈宁宫去求太后将王雪晗放出来。慈宁宫也是一如昨日,连门也没有开。
我还是一如昨日,溜到了慈宁宫门外远处的凤凰树底下,远远地看着纪云琅静默的背影。直到这个背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我俯身拾起一朵凋落的花儿,转身离去。
“站住。”
身后忽然传来的冷冷的声音,让我的手指不由得轻轻一颤,被我拈在指尖旋转的花儿就此掉在了地上。
嗤地一声轻笑,带着几分嘲弄,带着几分轻忽,熟悉的感觉一如从前。
“听到我的声音,吓成了这样吗?”纪云琅轻声说笑着朝我走来。
我望着脚边那一点模糊的红色,心中亦是奇怪。纪云琅跟着我,我其实是感觉到了的。我也早就想到,他或许只是跟我同路而行,所以跟着我,或许,是要走上来跟我说句话,打个招呼。
我期待会是第二种情形。
可是预料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却这样吃惊。
可我不是害怕,我是……
紧张。
听到了纪云琅与那老者的两次对话之后,我的思绪也变得异常敏感起来。有关于纪云琅的一举一动,我都会在心中暗自推测,他是有什么样的意图。而他这样靠近我,更是让我满心猜测。
其实我心里最希望的,是一切都与那些对话无关。我希望事实只是纪云琅发现了我,所以纪云琅就跟我说话了。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双足就像是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也动不了了。
纪云琅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他的气息也离我越来越近了。可我就是没有,回过头去看看他。
“你生气吗?”纪云琅在距我只有一尺的地方停住,低声问道。
生气吗?让我生气的事情有过很多,于是我问道:“你说的是哪一次?”
纪云琅又笑了。听起来他今天傍晚的心情真是好极了,短短一会儿,就已经笑了两次了。
“怎么你经常生气吗?”纪云琅的语气不像是在问我,更像是在笑我。
可是我没有笑,也没有因为他的笑而生气,我只是点了点头。
“前天的事情。”纪云琅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郑重。
是了,王雪晗打我,不过是前天的事情,可是中间经过了这许多,再想起来,竟是分外遥远。
我摇摇头,“我没有生王雪晗的气,刚才我还见了她……”
“那我呢?”纪云琅在我只说了上半句的时候便开口问道,以至于我的下半句话和他的疑问同时说出,仿佛他,很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样子。
我想,我应该没有生纪云琅的气。可是,我若是就这样说出来,会不会显得我……太没有脾气,太没有深度,太没有底限了?
我在心中反复掂量了一番,忽然一股悲凉的笑意涌上了心头,纪云琅随便的一句话,我都这样当真了,可是,纪云琅问这样的问题,是他真的在乎吗?
“事情都过去了,还问这些干什么。”我这样说。
其实我想问,纪云琅,这对你重要吗。
可是我没有问,我生怕像纪云琅带我到郦国的边境上帮我找记忆,我问纪云琅,这对你重要吗,纪云琅说重要。可是我再问为什么,纪云琅便不回答了。
我更怕的是我问纪云琅,这对你重要吗,纪云琅轻会忽地笑一笑,不重要,我只是随便问问。
有时候啊,还是不要问太多。
纪云琅站在我的身后静默,夜风吹来带着白日里积攒的温度,衣衫裙角在暖风中飞扬,再也没有一丝畏惧寒冷的瑟缩。
我看不到纪云琅的身形,却可以在脑海中恣意想象,他浅蓝色的衣衫是怎样伸展开来,变成黑夜中若飞若扬的翅膀。
许久,纪云琅方又问道:“为什么对王雪晗留手呢?”
“因为我的手被你抓着。”我答道。
纪云琅笑得有些无奈:“好吧,你为什么没有踢王雪晗一脚。”
“那你应该问,我为什么对王雪晗留脚。”我纠正到。
这个问题,不久前的傍晚时分,王雪晗也曾问过我。
王雪晗以为,我是脑子坏了,傻到想不起来用脚攻击她。
可是纪云琅不会想得这样简单的,因为纪云琅比王雪晗更了解我。
我能听到纪云琅在我耳边将拳头捏的格格作响,他总是沉不住气的。
可是,“我不想伤害王雪晗,以及她和你的孩子”这样的话,纪云琅会相信吗?记得我托纪云琅无论如何设法医治徐阿姆的时候,纪云琅曾说的是:“饮了那些诛心之血泪,再冷血无情的人也会变得善良起来。”
我不想再听到关于诛心血泪的任何话了,反正在纪云琅的心里,我本来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还是王雪晗说的好啊,强盗难道还会发善心。
我做好了脚底抹油的打算,低声喝道:“纪云琅,你敢恐吓我!”
纪云琅微微一笑:“不是恐吓,是威胁。”
“威……威武不能屈。”
纪云琅笑道:“好吧,我不吓你了。”
“那我就……告辞了!”
我的身体像一只离弦的箭,在夜色中激射出去。白色的裙角和衣衫在夜风中蹁跹,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拖得笔直。我仿佛变成了翱翔的白隼,顺风凌空划过。
我就这样像一阵风般逃跑了。
好吧,这只是我的想象。
事实是,我刚跑出一步,就被纪云琅扳住肩头拉回去了。
简单地说,就是腿脚走了,头和肩还没有。
我就这样往后倒去了。
脑中是“嘭”地一声巨响,我感到自己的头碰到了生硬的地面。那一瞬间我竟然不觉得疼,只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发间汩汩流出。我圆睁着的双眼瞪着天空中的那些星星,可是,它们却离我越来越远……
嗯,这也是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