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王殿下进入勤政殿时，天已大亮。
明亮的日光透过门窗静静地泻进了宽敞的大殿，映得如镜般金砖灼灼地发出寒光。
“微臣来迟，请恕罪！”武王殿下草草地行了个礼。
皇上早已等得一脸的怒意，此刻只得敛起深藏，手微微向前：“贤弟请起。”又强笑道：“还不赶紧给太后娘娘请安？”
从明处进到暗处，武王待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
只见庞大的龙座右侧，垂帘处，一个身影若隐若现。
有资格坐在那里的，除了端敬太后再也没别人。
让武王殿下惊诧的是，端敬太后甚少垂帘，在他的记忆中，只有那么一次。就是大行皇帝突然崩逝，端敬太后召集亲贵大臣商议储君之事。
今日是……
“微臣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对这位既是太后老祖宗又是表姑母的太后，武王殿下还是比较敬重的。
“燊儿，这一大早的传你进宫，定是没用早膳吧？”端敬太后笑吟吟地说，冲身后的管事姑姑吩咐道：“给王爷上碗热奶茶来。在冷风里跑了这许久，解解寒气。”
“谢太后娘娘。”
“燊儿，才出宫回府，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你不怪姑母不知心疼人吧？”
武王殿下笑了笑：“太后娘娘说笑了，囫囵觉事小，皇上召见事大，微臣怎敢如此狂妄？”
“咱们家的燊儿就是知理。”
皇上端坐在龙座上，冷眼地看着他姑侄俩一唱一合。心里的那股火，就好像有一条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蛇一般，恶狠狠地缠着整个身体，紧得透不过气来。
这会儿抓住了话柄，细眯着眸子，冷冷地看了弓身在前的乔公公：“你可是从总督衙门找到武王殿下？否则，若是从王府来，耽搁不了这么多时辰。”
乔公公偷眼看了一眼武王殿下，武王却别过脸去。
为难了许久，恂恂地回奏道：“老奴是到武王府传达了万岁爷的旨意……。”
老狐狸般的乔公公最后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皇帝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了。
提高声调：“武王南宫燊！”
“臣在！”
“朕念着咱们从小儿的情份，姑且不追究你的擅离职守！可是，在朝堂上，你身为臣子，理当事君如事父，对君父的旨意，你只有疾速而无条件的遵从！”皇帝指了指大殿的一角：“你自己看看，你的府邸离宫城也就是半个时辰的路程，你却整整走了一个时辰！”
武王殿下并不着急，而是慢慢地从袖袋里掏出个红布包来：“皇上召见，微臣哪敢怠慢？只是，找这个物件耽误了微臣不少的时辰！”
说着，将红布包交给了乔公公。
乔公公从旁的玉阶上走到龙座一侧，跪下，双手奉上。
“打开！”
是。
乔公公打开红布包，将里头的一个镶着红纸边的信封恭恭敬敬地奉上。精道的目光，飞快地从信纸上溜过。
契约！
只是不知啥契约。
皇帝看了几行，便全然明白武王殿下的意思了。
“燊弟，你把你的定亲契约呈上，此举意欲何为？”皇帝明知故问。
“微臣只是提醒皇上，皇上不可再另行赐婚！”不等皇帝询问，武王殿下继续朗声道：“微臣得知皇上欲把襄王府的二小姐赐给微臣为嫡王妃，对此等皇恩浩荡，微臣在感激涕零之余，不得不再上达苦衷！皇上一定知晓，皇上的生父襄王爷与臣的家父安阳候，在微臣很小的时候便订了娃娃亲，对象是皇上的庶妹五小姐！如今皇上将二小姐指婚给微臣，岂不让天下的臣民暗中嘲讽皇上是数典忘祖的弃义之徒？仅是为了这个，微臣也不能接受！”
皇帝那个气恼啊，把武王漏夜召进宫，就是准备对他采取软硬兼施的办法，强迫他接受自己的安排。没想到，刚派出乔太监出宫去传旨召见武王南宫燊，端敬太后便驾临勤政殿。这还不算，南宫燊不等自己开口，便将悠悠圣口给堵上了。
“订婚之事，朕确也知晓。只是，朕的五妹前不久亲自给太后娘娘上了奏疏，言词恳切，朕也不免为之打动，为成全五妹的一番心思，朕与太后娘娘一样，已允准她的辞婚之举。”怒归怒，皇帝还是保持着煌煌威仪，目光冷冽，不紧不慢地说。
武王殿下笑了笑，看了端敬太后一眼。
端敬太后忙插话，笑说：“原是如此。可武王殿下真真算是天底下最有情义的美王爷！换个别人，见此机会，哪有借坡不下驴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试问天下有哪个男子喜欢娶个丑妻？偏咱们的武王殿下说，丑妻事小，诚信事大。既如此，咱们做为礼义之帮的倡导者，岂有不允准之理？皇帝，哀家为之所动，已允准他的所求，皇帝也允准了罢，成全他的一片诚孝仁义之心！”
皇帝的金口，算是被彻底被端敬太后的这几句话给缝上了。
允准，不情愿；反对，又找不出任何可以站得住脚的理由。
只得冠冕堂皇，悻悻地说：“既如此，朕也无话可说！燊弟，朕的五妹丑陋不堪，你既然执意要娶，可不得反悔，必得善待于她！”
“谢主龙恩”武王殿下欠了欠身，笑道：“婚后，微臣必与五小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心里却笑，佟嫣然，你不是公然拒婚吗？弄得满天下皆知，素有美王之称的武王殿下竟被一个丑女拒之门外，本王的面子已荡然无存！你要拒婚，本王偏要成婚，看谁斗得过谁！
端敬太后轻轻地拍了拍手，笑道：“这就好，哀家与皇上也尽可放心了。”
又对皇上道：“皇帝，武王殿下是一品武职，他未来的王妃该封一品诰命夫人吧？哀家思忖，佟五小姐虽是庶出，却也是皇上的庶妹，为彰显皇恩浩荡，骨肉相连，咱们是不是在他们婚前便颁旨赐封？”
说着，冲武王殿下使了个眼色。
武王殿下何其聪慧，马上跪下，喜滋滋地磕了一个头：“微臣代妻叩谢皇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下，皇帝真想骂娘啊！
这一步步，竟是被他人牵着鼻子走。
武王殿下从勤政殿退出来，那唇角上含着的笑容，那真真是发自内心的：佟嫣然啊佟嫣然，你纵有千般变化，终也逃不出本王的手掌心！今日请下诰封来，你便是想破脑袋也无法把这婚给推掉了。
心里头除了得意，竟漾起一抹甜丝丝的东西来。
梅花坞。
什么？
佟嫣然正在厨房研究她的小点心配方，听得梅雨连喘带吁地如斯说，啪地一下，手中的小木勺便掉落在地。
“小姐，快些儿去洗洗更衣罢，眼看宫里的人就要进院子了。”梅晴笑咪咪地赶过来，推了梅雨一把：“赶紧的，你让佩儿她们去准备热水，我去把小姐的头面与新衣裳给备好。”
佟嫣然的手上沾满了面粉，脸上与身上也沾了不少的星星点点。
她一下子瘫坐了下去。
“小姐，若累了乏了，等接完圣旨再歇着，此刻万万坐不得啊，”梅晴伸手去搀，弯着腰道：“藐视圣旨是大罪，小姐万万不可怠慢啊。”
梅雨狠狠地瞪了梅晴一眼：“一付奴才相！成天鼓动小姐嫁进武王府，你以为小姐成了武王妃，你便可以攀高枝了？归根结底还不是奴才一个！”
梅晴被骂得羞窘不堪，小脸儿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眼里却冒起了泪花，委屈地嘟嚷了一句：“我也是为小姐好么……”
梅雨还想说什么，佟嫣然却已缓过神来，淡淡地说：“别吵了，梳妆更衣！”
梅睛哎了一声，赶紧往正房去。
梅雨看了一眼佟嫣然的神色，道：“小姐，按本朝规制，这诰命夫人的凤冠霞帔，是赏给已婚女子的。小姐仍是待字闺中的女子，皇上咋会赐凤冠霞帔呢？”
佟嫣然低头一想，冷笑道：“很简单，不就是让赐婚既成事实，让本小姐无法推辞么？这主意，我断定是端敬太后出的馊主意，皇帝佬儿怕是想不到这，他也不情愿想到这！”
“端敬太后为何对此事如此热衷？武王殿下到底给她下了啥迷魂药？还有，武王殿下原先并不乐意，今儿为何如此迫不及待要与小姐成婚？到底憋着啥坏？”
佟嫣然拍了梅雨一下，率自走出厨间：“且不管他到底要干什么，我们先把眼前的事情给了了。”
望着梅雨，突然问：“听说这两日襄王妃都在迎风阁？”
梅雨不明白佟嫣然为何问起这个，嗯了一声。
“你去迎风阁看看我的二姐姐，看看她好些了没。”
梅雨凝神一想，明白了小姐的意思，小姐是想让自己去打探打探消息。便嗨了一下，笑了，笑得满脸是白生生的牙花子。她这人就这样，开心便扬声大笑，不高兴便提着嗓子骂人，特简单。刚还乌云满天呢，倾刻间便晴空万里。她边跑边笑：“我也想亲眼看看二小姐成了病西施是个啥光景。”
“青天白日的，你就光着两手去看病人啊？”佟嫣然指了指身后热气腾腾的厨灶：“正好，我蒸了两屉的红糖黑枣糕，你且拿去当礼物罢。”
说完，摇着小腰身往正房走去。
梅雨虽简单，却极聪慧。可不，光天化日，自己要进入迎风阁，自然不能再假扮她人，自然得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走进去。
眼看梅雨像只快乐的小耗子似跑出院子，佟嫣然不放心地在身后叮嘱了一声：“去看看便罢，切记不得东拉西扯的。”
也不知梅雨有否往心里去，只见她头也不回，手往后摇了摇便窜了出去。
随后，佟嫣然进入内室，在雨晴的侍候下，打扮得脂光水腻，光彩照人。刚走下台阶，就见襄王妃陪着宫里的几个穿着太监服色的人进了院子。
两日不见，襄王妃竟瘦得脱了形，本来就高突的颧骨，此刻似卧着两把小尖刀，衬得她的神情越发的阴戾。
当着众人，襄王妃自然得强挣着扮出笑脸：“五丫头，大喜了！”
佟嫣然侧过身子，让宫里的人走进堂屋，对襄王妃抿嘴笑了笑：“多谢大娘亲身过来！再说了，嫣然只是拣了二姐姐丢弃不要的东西，这算什么喜？”
襄王妃一听，心里便如针扎一般！这不是明着讥讽媚然的失婚于武王殿下么？带着阴冷的目光扫了佟嫣然一眼，眼内便充血了！这丑八怪，收拾得还真是晃眼啊。平时总爱梳成家常两把头的长发已挽成桃顶髻，髻当中，缀着一朵由数十朵绢质小梅花团成的堆纱宫花，两边，用珠花压鬓。横髻上飞斜着一支镶着粉色宝石的双蝶步摇，流下一络水粉莹莹的流苏。纤秾合度的娇躯身上，上穿着娇嫩色窄衣领花缎长衣，下着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一步一挪间，尽现娇媚淡雅！
哼，这一切原本都属于媚然，现如今被丑八怪给抢去了。且让你乐几天，老娘就不信了，老鹰还斗不过你这个小家雀！
奶娘带着小丫头们早把堂屋收拾出来了，点上香烛，又在屋当中放下锦垫。
在笑意盎然的奶娘指点下，佟嫣然提着裙裾，款款地跪在锦垫之上。
那位身着紫色长袍的中年太监从穿蓝布袍的小太监的托盘里双手取过一方明黄色圣旨，当中一立，面无表情地念道：
朕奉皇太后慈谕，襄王公佟氏五女，恪恭久效于闺阁，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太后躬闻之甚悦，兹特此指婚武王南宫燊，追加恩沛，赐尔一品诰命夫人之凤冠霞帔，责于四月初三完婚，钦此。
佟嫣然双手接过圣旨与凤冠霞帔，脑子里全是浆糊，除了听懂了四月初三完婚及最后那句钦此，她什么也听不懂。
奶娘神态肃穆，接过凤冠霞帔放在香案的中央。
“咱家恭喜五小姐，贺喜五小姐！”中年太监换了一付笑模样，伸手做了个虚礼：“五小姐请起。”
佟嫣然就着梅晴的手，款款地站起。
奶娘端出几只纯正黄灿的金锭，佟嫣然仪态万方地浅笑着，道：“公公辛苦了，一点子心意，请公公收下，权且喝碗茶罢。”
中年太监喜出望外，早就听说，襄王府五小姐是个没娘的庶女，面貌丑陋羞于见人不说，而且，还囊中羞涩……来之前便有思想准备，这趟差打算两手空空而归。
没想到，五小姐竟一下子拿出四只大金元宝来！
忙笑着伸手，嘴里却道：“咱家当的是皇差，该当该份的，哪敢再收受五小姐如此厚重的赏赐？”
话音刚落，早揽入怀中。
襄王妃的两眼已痴了，在她看见凤冠霞帔时，眼睛便发直了。这霞帔真是精致啊，绯红色，蹙金绣云霞翟纹。那凤冠更是灼灼夺人眼球！她同样是一品命妇，同样也有凤冠，可跟这只比起来，却有云泥之别！这凤冠的前后有两只麒麟围拱着，在麒麟之下各有两只孔雀，每只孔雀的嘴里皆衔着珍珠和宝石。凤冠的后面垂着六条叶状的装饰物，上面缀满珍珠和宝石！
襄王妃的表情尽入佟嫣然的眼中，她盈盈地走过去，亲热地扶着襄王妃的手臂，抿着嘴儿：“大娘，嫣然从小不喜金银珠宝，倒是二姐姐欢喜得紧。听说二姐姐连日来病着，嫣然想把这累赘的凤冠送给她罢，也让她欢喜欢喜。说不得二姐姐一欢喜，她那病就好了也说不定哦。”
襄王妃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咬了咬牙，似笑非笑地盯了佟嫣然一眼：“还是你自己留着罢，你二姐姐啊，会有更好的凤冠霞帔！”
中年太监边往外走边笑道：“五小姐说笑了，这是皇上太后亲赐的凤冠霞帔，哪能随意送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