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桥犹如一张竖琴横卧在江面上。过了桥,就进入城市的中心商圈。
已经是傍晚了,雾霾仍旧弥漫着,从隔岸繁华的卖场和五星级酒店透过来的灯光仿佛包裹在一层厚厚的织物里。
桥的栏杆被设计成五线谱的样子,上面错落地跳动着音符。林曜晖抚弄着栏杆,慢慢地走到桥的中心。他向四面望,寻找着监控探头——他看到了。他知道自己走到了对的位置上。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
飞行了几千公里,悲伤凝结成雾气从嘴里呵出来。他想像着浦桦就是从这个位置跳下去,落入桥下面混浊的江水,被黑暗和冰冷吞噬掉……
他想到他的时候,脑海里就被那张白皙、斯文的,戴着老派眼镜,单纯地微笑着的脸给占满了。即使现在自己就站在这个地方,他依然无法从那张脸上感受到哪怕一丁点会放弃一切纵身一跃的绝望心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咚”的一声——
一支绿盈盈的啤酒瓶被抛入江里。两个洗剪吹大声说笑着从他身后走过去。
酒瓶子旋转着,旋转着,微弱的一点绿被湍急的江水推送向远处,很快就看不见了。
林曜晖忽然觉得很愤怒。
“喂!”
那两个停下来,很诧异地看着他。
“你们——”
在他们身后,远一些的地方,有什么在闪着异样的光。
“切!神经病!”
那两个骂了一句,走远了。
林曜晖朝着那光走近去。
约莫十几步的距离,其中一段桥栏杆的底部,第一线和第二线之间,贯穿着一条连接着四个音符的符杠。符杠与最末一根符干的夹角处,静静地躺着一根奇怪的东西。
他把它捡起来。
那是一根浅灰色中空的小圆柱,像一截断落的手指,底部有一圈看上去很精密的凹槽,柱身上密密地镶嵌着黑色的条纹,扭结在一起,通体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未来感。它卧在掌心里,摸上去很坚韧,又不像是金属,一时间也看不出是什么质地。更重要的,它是被遗落或者丢弃在那里,却偏偏干净得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的……
一辆黑色的加长林肯从桥对面开过来,停在前面不远处。一个人从车后座里走出来。他四十多岁年纪,穿一件灰黑色的阿玛尼风衣,头发蓬松着,像是雄狮的鬃毛。
“我叫人发了那么多邮件给你。你回来了,至少应该跟我说一声。”他走到林曜晖面前。“你知道我是谁,对吧?”
林曜晖点点头。陆沉,佩奥特集团的董事长兼总裁。
虽然他们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林曜晖已经在各种文化、财经、娱乐杂志的封面和铜版彩页上见到过他很多很多次了,“文化产业的巨人”、“创造流行的圣手”……等等。而关于这个人另一面的印象则来自浦桦。浦桦经常在自己面前,或者电话里,花上几个小时,喋喋不休地奚落这个人。“他就是一台二进制的转换器,任何东西在他这里无非就是1后面的若干个0。”
“对,我知道。”
“有空聊聊吗?”
“我想不用了,我待两天就走。”
“继续你的不插电旅行,嗯?我不知道像你们这种写东西的人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很久没写了。”
“随便吧。但我想问:这两年你走了那么多地方,你到底得到什么了?你不会真的以为你的灵魂掉落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你要去把它找回来吧?那是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人会做的事情。”他拍着他自己。“但我后来发现了,纽约、洛杉矶、巴黎、伦敦……你会觉得它们比这里好的唯一的原因是你不用住在那里!人,男人,是要靠做事情来塑造自己的。创造!——创造才是我们最好的修行!”
他个子不高,仰着头看着林曜晖,眼神就跟他的坦诚一样咄咄逼人。
“你不会是逮着一个陌生人就喜欢跟他讲大道理吧?”
“因为你的脸上写着!”陆沉笑起来,摆出一副跟林曜晖一样的表情。“‘快点讲完,我好调头就走。’所以,我知道我只有一次机会。你从某个地方飞回来,看看他,再飞回去?你证明了你们是好朋友。但对我来说,你没有。你知道吗,在他出事以前,我们正在运作把他的小说改编成电影。”
“我听说了。”
“你知道我最厉害的是什么?眼光!每一本书下面都有一座矿,但没有几个人真的知道那下面是多?是少?怎么把它挖出来?——但我能!我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秘密!”
陆沉的眼睛得意地闪着亮,脸上有一种抓到了世界的把柄似的傲慢劲儿。林曜晖几乎忍不住想问:“你发现了什么?”
“总之,浦桦的小说很值钱,这个项目能挣大钱!可结果,他就在这个时候……”他懊恼地拍打着桥栏杆,“我要你留下来,负责这个项目的前期开发。这本来是浦桦自己的事情,但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是我?”
“不是我想找你。你写小说,也有把自己的书改编成电影的经验,可老实说,比你适合的人多的是。我找你只是因为——你是浦桦遗嘱里写明的,他的文学遗产的执行人!”
林曜晖愣住了。
“你不相信?我叫助理把文件发给你看。”
“不是。”林曜晖迷茫地看着江水,好像浦桦会从那里冒出来给他一个答案似地。“为什么他会写我?要写也应该是雷原。”
“当然有雷原。那上面,你是第二顺位,雷原才是第一个名字。”
“那你去找他啊。”
陆沉从风衣的内袋里掏出手机,点击触屏,翻找着什么,然后,举到林曜晖面前。
“喂。”手机里传出陆沉的声音。
“****你妈的王八蛋!”另一个声音忽然咆哮起来:“浦子是你弄死的!”
“你听我说……”
“你给我闭嘴!你说什么我都知道是你干的!你等着,我会给浦子报仇的!我会来找你的!”
电话挂断的声音。录音结束。
“是雷原?”
“嗯。”
“你觉得他是说真的?”
“我觉得他是说真的?”陆沉笑起来,他把手机揣回去。“我觉得他是说真的我就报警了!——我联系不上他。”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怎么知道?那个视频你也看到了,”他指着前方的监控探头。“跟我有什么关系!他难过嘛,想不通,我能理解,但我要做的事情不能就这么停下来。曜晖,浦桦信任你,所以他走之前把他最放不下的事情托付给你。你不能就这么离开——留下来!至少,等我们找到雷原为止。”
他拍了拍林曜晖的肩膀,转身朝那辆林肯车走回去。
“这才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