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门是敞开的,左侧有一个穿白衣黑裙女仆装扮的年轻女子在这等候。
“莫管家好,顾小姐好。”那女仆朝着莫焕微微欠身,才对顾宁汐说,“顾小姐,老爷和太太已经在会客厅等候多时,还请顾小姐随琳琅上去。”
琳琅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刚说完,她就打算转过身,却听到莫焕说:“琳琅,你先站住。”
“不知莫管家有什么吩咐?”
“莫家的待客之道,你是忘了吗?”
琳琅微微一怔:“琳琅不知做错了什么,还请莫管家教导。”
“你刚才可有向顾小姐单独欠身问好?”
刚才琳琅虽然有分别向莫焕和顾宁汐问好,她向莫焕行欠身礼的时候也似乎是朝着他们两个人,但莫焕心里清楚,她根本没有给顾宁汐行欠身礼。
“顾小姐,实在是抱歉,琳琅刚才心急,忘了礼数,在此向您重新问好,还请顾小姐不要见怪。”琳琅朝顾宁汐单独欠身。
“琳琅尚小,年轻人难免会忘了礼数,让顾小姐见笑了。”莫焕的语调依旧平平。
“莫管家言重了,莫家的礼数已经很足。”顾宁汐说。
“多谢顾小姐体谅,时候不早,还请顾小姐随琳琅过来。”
“有劳琳琅小姐了。”
说着,顾宁汐就跟着琳琅进了别墅,来到一楼左侧长廊的尽头。
“老爷和太太就在里面。”
“琳琅尚小,年轻人难免会忘了礼数,让顾小姐见笑了。”莫焕的语调依旧平平。
“哪里,莫管家言重了。”顾宁汐说。
“多谢顾小姐体谅,时候不早,还请顾小姐随琳琅过来。”
“有劳琳琅小姐了。”
说着,顾宁汐就跟着琳琅进了屋内,屋内的装修若论色彩和造型,是典型的巴洛克风格,家具均是精雕细刻,一眼望去都是金光闪闪,极其豪奢,单说玄关处一张用以摆放花瓶的水曲柳曲脚桌,那桌脚和立水全镀了金色,上面刻有繁复的涡旋形的图案,可谓贵气逼人。
进了玄关左转,是一条五人宽的走廊,走廊左边是一排落地玻璃窗,上有厚重的金色窗幔垂落及地,右边是紧闭的单门房间,越过五个房门后,在走廊的尽头处是一个镀了金的双开金丝柚木门。
琳琅在门前停下,摇了摇金色门框边上银色摇铃,然后便听到“哒”的一声,门锁被打开了。
“老爷,太太,顾小姐来了。”
琳琅双手把门推开,朝里面的人微微欠身,然后往后退了一步,向顾宁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会客厅很宽敞,足有七十平方大小,主色调依旧是金色,壁炉边上,摆着三张红色软垫镀金曲脚椅,左边两张椅上分别坐着一男一女。
顾宁汐走到他们跟前一米左右的距离,朝两人微微欠身:“晚辈顾宁汐,向莫公与二夫人问好,愿二位松柏常青,身体安康。”
她的脸上带着礼貌而优雅的微笑,看上去落落大方,并没有因为这满屋的陈设而感到任何拘束。
蔡雅雯一身紫罗兰绣金凤凰套裙,挽一头乌黑的云鬓,斜戴一顶繁复的缎带羽毛帽,脖子上戴着凤凰形状的白玉镶金项链,手腕是与项链同色的玉镯,双手戴着浅紫色的丝绸手套,她左手的无名指上还戴着鸽子蛋大小的钻戒,处处彰显她的雍容华贵,富贵逼人。
“瞳凝秋水,肤若凝脂,顾小姐果然生得很俊,”她含笑看着顾宁汐,朝对面空着的椅子轻轻抬手,“顾小姐也不要光站着了,请坐吧。”
兴许是化了浓妆的缘故,蔡雅雯虽然已经是将近五十的人,但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六,她说话时娇声细语,一颦一笑皆散发着女性的妩媚,这和顾宁汐想象中的蔡雅雯有些不同。
“多谢二夫人。”顾宁汐坐了下来,但只是坐了这椅面的三分之二,后背自然挺直,双手交叠放在右腿上。
顾宁汐刚坐下来,琳琅就进来给她倒了茶,还上了一些精致的西式点心。
“顾小姐舟车劳顿,先喝口清茶,吃些点心吧。”
“多谢二夫人款待。”说完她也不拘谨,把手套摘下放在桌子一边,端起描金骨瓷茶杯,看了一眼深红稍褐的茶色,浅抿了一口。
“顾小姐觉得这茶如何?”蔡雅雯问。
“自然是好的,”顾宁汐把茶杯放下,“此茶口感浓郁,带有淡淡的麦芽香,若宁汐没有猜错,应该是产自阿萨姆的红茶。”
看这西苑的奢华和蔡雅雯的衣饰,就知道她所用的东西肯定是顶尖的,世界上最有名的红茶无非就是祁门红茶,锡兰红茶,大吉岭红茶以及阿萨姆红茶,恰巧这四种红茶的产地均不相同,导致它们的口感以及最佳的收获季节也有所差别。
如今是六月,正是阿萨姆红茶最佳的收获时间,加之那特有的麦芽香气,所以顾宁汐可以断定,这红茶无疑是产自阿萨姆。
见莫彦东和蔡雅雯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愿,顾宁汐又补充道,“只不过这茶叶虽好,若非用山泉水冲泡,加之温度拿捏得当,也断不会有如此好茶。”
“所谓好茶,不外乎由茶叶、水质、温度、器皿所决定,倘若水质不好,再好的茶叶也会被毁掉,如水温不足,也无法冲出茶的香气,然即便茶是好的,但若无好的茶具衬托,则犹如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前功尽弃。顾小姐,你说是吗?”
说话的是莫泽凯,他的声音低醇而浑厚,语速不疾不徐,恰是娓娓道来,他穿着一件烫贴平整的深灰色立领衬衣,下身衬着笔直的黑色西裤,领口敞开至锁骨下方,露出白色波点图案的里子。
他的头发是深棕色的,浓密的眉毛与头发同色,他的皮肤并不白,是比古铜色略浅一点的肤色,和莫彦东不同,他的五官偏向西方,比如说那一双深邃而多情的蓝眼睛。
莫泽凯已经年近六十,但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腰还是二十四寸的腰,肌肉还是结实的肌肉,身材竟丝毫没有走样,以顾宁汐和他现在的距离,她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皱纹,更别说有斑了,都说岁月不饶人,可在莫泽凯的身上,这无情的岁月却心甘情愿地为他静止了二十年。
莫泽凯一直沉默,却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番话,尤其是把这茶具的重要性提出来,顾宁汐当然知道他的用意绝非为自己补漏这么简单。
“莫公说得对,但宁汐觉得,这朵鲜花之所以甘愿插在牛粪上,并非因为眼瞎,而是因为他知道围绕在他身边的蜜蜂与蝴蝶不过是为了采摘他的花蜜而来,唯有这牛粪,能给他无私的营养,滋润他生长。”
“蜜蜂与蝴蝶虽然吸食花蜜,却也给花传粉,是双赢的局面。”莫泽凯说。
“但传递花粉并非只能依靠她们,风一样可以。”顾宁汐说。
“若无风当如何?”莫泽凯反问。
“那便向天借东风。”顾宁汐从容地答道。
“好一个向天借东风,顾小姐的解释当真让人耳目一亮。”
莫泽凯微微笑着,流露出欣赏的目光,“只可惜有些野花需要路边的牛粪做滋养,可有些被精心培育的花朵却是不需要这些养分。”
“精心培育的花朵是养分充足,但再好的人工养料,也不如这天然的好。”顾宁汐不卑不亢地说。
莫泽凯端起茶杯浅抿了一口:“可有时候这些所谓好的肥料却会因花的不适应而养坏了花,就好比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因为贪图新鲜吃了街边小食,最终却发现肠胃不调闹了肚子,岂非得不偿失?”
“一份合格的食物,不会因为她所处的环境如何而有任何改变。高级餐馆一样有食物中毒的案例,而路边小摊也一样有人间美味,更何况高手向来在民间。”
“善为国者,藏之于民,看来顾小姐对亭林先生的思想有相当的理解。”
“说来惭愧,宁汐对先祖才学的了解不到十之一二,理解尚不沾边,遑论相当二字。”
“人之为学,不可自小,又不可自大。亭林先生乃一代大儒,既然顾小姐自知不足,我此处恰好有《日知录》善本一册,今赠予顾小姐,愿能助顾小姐一二。”
早就听莫彦东说莫泽凯处事不按寻常路来走,这不她的一句客套话,就被莫泽凯以“人之为学,不可自小,又不可自大”为前提,硬是被当做是她对自己的“中肯评价”。
简单来说,就是她不承认她之前的“理解不过十之一二”是对自己的中肯评价,那么她就是“自小”,也就妄自菲薄,自卑的意思。
而如果她想推翻之前的说法,那也不行,因为“人之为学”这句话就是出自顾炎武的《日知录》里,如果推翻,那也是间接代表她对顾炎武的思想了解不够,或者是不认同他这句话,然而这句话的本身是挑不出毛病的。
虽然莫泽凯这姿态未免太过强硬,但是人家偏要这么理解,你也挑不出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也就意味着,顾宁汐只能承认她对顾炎武的思想学识了解不足,可一旦她承认了这点,那么就说明她对家学认知的不足,这一点可大可小,往小的说用“志不在此”就可以解释了,可往大的说,那就是对自己家族的历史和文化不尊重,对先祖的不尊重,尤其是对顾家这种以诗礼传家的家族而言更为严重,总之就是全凭对方怎么说。
顺带一提,其实顾槐这一脉,虽然也是源自会稽,但如果真要考究,其实与顾炎武渊源仅可以旁支来形容,但秉承“江南无二顾”的思想,若其他江南顾姓要攀关系,说大家的先祖都是越王勾践也没错,更不必说他们这一脉与顾炎武确实有渊源。
谁都希望自己祖上有名人,拥有高贵的血统,像朱元璋这种开国皇帝也曾想和朱熹攀关系,所以就算顾槐这一脉与顾炎武仅仅是旁支的关系,也不妨碍他们以顾炎武的后人自居,尤其是以前最讲究血脉的年代,“顾炎武后人”这个身份对他们祖辈也有很大的帮助。
当然,光有祖荫是不够的,也得靠自己争气,否则你是谁的后人都没有用,反倒还会被人冠以有辱祖上的罪名。所以顾宁汐的祖上也是够争气,的确干出了一番事业,才能将他们家发扬光大,如今即便撇除顾炎武的光环,他们顾家也无愧于望族之后这四个字,所以后来他们家也很少以顾炎武的后人自居,大概还是脸皮不够厚吧。
也就是说,顾家是顾炎武后人的事很少人知道,然而莫泽凯却知道这一点,虽然顾宁汐不知道莫泽凯知道多少,但这可以反应出莫泽凯对她家的熟悉程度。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莫泽凯现在摆明就是借着顾宁汐自己的话,告诉顾宁汐没文化就赶紧回家读书,不要再缠着他儿子。
从蔡雅雯请她喝茶开始,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顾宁汐知难而退,无论顾宁汐说什么,无论莫泽凯表现出对她的态度如何,无论她是顾亭林的后人还是顾三的后人,在莫泽凯的眼里,她只是一坨牛粪,一坨配不上莫彦东的牛粪。
其实从莫焕要她单独前来西苑,就已经表明莫泽凯对顾宁汐嫁入莫家的态度她也知道,只是她以为能自己的言善辩能够打动莫泽凯而已。
只可惜,她还是太天真了。
“多谢莫公慷慨,既如此,宁汐就却之不恭了。”顾宁汐神色容,面带微笑,“但古语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宁汐受了莫公这番大礼,定然是要回赠的。”
蔡雅雯在一旁听着莫泽凯和顾宁汐对答,她一直想找个机会插话,只可惜没有合适的,现在顾宁汐说要回礼,她感觉可以回绝,但莫泽凯的声音却比她抢先一步。
“不知顾小姐打算送何礼?”
“自然是莫公喜欢的礼物。”
“金玉珠宝,古玩字画,这些莫家都不缺,顾小姐就不必费心了。”蔡雅雯抢先道。
“雅雯,顾小姐不是俗人,我倒想听听她的礼物是什么。”
莫泽凯虽然没有说蔡雅雯什么,但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蔡雅雯本想借此奚落一下顾宁汐,却没想到莫泽凯居然会向着顾宁汐,但她了解莫泽凯,他讨厌别人忤逆他,所以此刻她只能忍气吞声,“是我莽撞了。”
顾宁汐当然也知道莫泽凯那番话的意思,但比起蔡雅雯,她更清楚莫泽凯这是话里有话,看上去是在帮自己,但实际上还是给她下了套,比如她待会的大礼,就很可能会成为“俗物”。
“莫家昌盛,必是珍藏无数,想来只要是莫公喜欢的物件,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顾宁汐依旧礼貌地笑着,声音不疾不徐,“不过宁汐这份大礼,却是有再多的钱也买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