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薄歆如坐针毡，拘谨地掰着手指，微垂双眸，映入眼帘的是他那双黑色的军靴，往上挪一寸，笔直修长的双腿包裹在军裤里。
她没敢再乱瞄，心头一阵慌乱。
鹰希离开后，他仍站在原地，离病床两三米的距离。
即使没有抬头，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医务室里静谧得可怕，连轻浅的呼吸都仿佛在耳边响起。
叶薄歆抿了抿唇，一声不吭地掀开被子躺了上去，背对门口。
看着雪白的墙壁，在心里默数。
她无声的抗议让他的心沉了沉，忍住心里不断冒泡的酸涩。
靳未南走到床边，顺手把从食堂打来的晚饭放在小桌子上。
感觉到身后的床陷了下去，叶薄歆脊背一僵，紧抓被子的手冒出了汗水，又热又黏。
靳未南静静地坐着，眼眸落在她绷直的脊背上，也没有说话。
眸色却越来越深。
叶薄歆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忽视身后灼人的视线，然而越想越紧张。
就在她浑身冒汗，差点熬不住的时候，靳未南才开腔。
“吃饱了？”
清淡的语气，似乎没什么起伏。
可叶薄歆，却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靳未南伸手握住她的肩头，强行把她翻过身来。
一下子从黑暗进入光线区，刺眼的灯光照得她眼睛发疼。
微微眯眼，伸手挡住了头顶的光。
靳未南单手撑在她耳边，另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臂，颀长的身躯半俯在她上方。
强烈的气息压了下来，叶薄歆下意识想躲。
他看穿了她的意图，半强迫地揽上她的腰。
瞥见他墨瞳里的幽深，她浑身一颤，一双被泪水沁湿过的眼眸盈盈可人。
“这么怕我，以后怎么办？”俊脸越压越低，就在叶薄歆以为他要亲下来，她紧张地闭上眼睛，微微偏头。
头上传来一声轻笑，“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
她抿唇不吭声。
不管做什么，她逃不掉就是。
羞怒没有用，她也不敢。
他挑了挑眉，“你扪心自问，我伤害过你吗？”
她睫毛轻颤，仍旧不吭声。
“对，我的过去并不光彩，我不否认，我心里有个角落是阴暗的。是不是我没你想象中那么光明磊落，所以你接受不了？”
靳未南轻轻笑出声来，他的笑声怎么听都有一股苍凉感。
“叶薄歆，你那天看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我比你所想的还阴暗。你知道我曾经做卧底的时候，看过多少人性的阴暗面吗？人为了活命，什么事做不出来？杀兄弑父，夫妻同床异梦，姐妹互相残杀。”
“你知道我为了完成任务，又昧着良心做过些什么吗？一直活在黑暗中的我，你指望我能有多善良？”
“你有没有听说过，曾经有人去记录从二战中存活下来的士兵经历的战争，那些人后来都得抑郁症自杀了。他们还只是听那些士兵口述，就已经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试问，有谁想过那些经历二战的士兵，他们心理是不是健康？”
“我是个军人，每年出的任务大小几十件，入伍十五年，死在我抢下的人数都数不清。有些事情看多了，人就会变。而叶薄歆，我没你看到的洒脱，甚至，会更阴暗。”
她原本想不吭声，他觉得没趣就会离开，没想到他会跟她说这番话，她听得入迷，好像有些理解了他，然而越听到后面，越是胆战心惊。
什么人性的阴暗，什么抑郁症，这都离她很远，可对他来说却是家常便饭。
“别说了。”她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声音里含了一丝颤抖。
她不想听到这些的。
她要听的不是这些！
他抚了抚她的脸颊，轻笑，“现在后悔了吗？是不是觉得我欺骗了你？怎么办？我不想放手，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卑鄙？”
她摇了摇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喉咙干涩。
他的声线忽然冷了下来，眸色变了又变，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诡异
“歆儿，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活着真没意思，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他厌恶这个世界，含着金汤匙出生，被家人赋予厚望，除了按照他们安排的轨迹走，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他没有自我，精神上找不到救赎。
有什么意思呢？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努力，为什么还要把人死死踩在脚底下？
什么是高枕无忧，他不懂，所以他放纵自己，一度成为他们眼中无可救药的垃圾。
“你是活在阳光下的名流小姐，一路顺风顺水，而我……怎么奢求你接受一个这样阴暗的我？在这样一个和平的国度，你知道我的双手沾了多少鲜血，又看到了多少肮脏龌龊的事？眼睁睁看着朝夕相处的战友死在面前无能为了，看多了，心还是会痛。”
“我把命交给国家，早就看淡了生死。歆儿，不管你怎么想，说我自私也好，混蛋也罢，我不会离婚的，你死了这条心。我们能过就好好过，不能过……就等我哪天以身殉国了，你就可以恢复自由之身了。”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说出来后，轻松了很多。
而她埋在枕头上的脸，布满了泪痕。
他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这么说，想让她心软。
说完，靳未南松开了她。
没了他的气息包围，心里空落落的，她甚至想不管不顾地抱上他的腰，跟他道歉。
他说得没错，他什么时候伤害过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张了张嘴巴，只发出了一个“我”字。
他失望了吧，一定是失望了，所以才连头都没有回。
靳未南背对着她，松手。
他把送来的餐盒扔进了垃圾桶。
一声闷响沉沉打在她胸口上，她呼吸一窒，手死死扣住被单。
靳未南在一墙之外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开。
叶薄歆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看。
她错了吗？
他在她面前露出阴暗的一面，抓着她的手捅他一刀。
她难道不应该怕吗？
纵使他有一百个理由，也不应该自残，更何况是经由她的手。
她怎么可能不怕？
或许那点小伤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可如他所说，她一直生活在阳光底下，突然让她发现自己的枕边人那么可怕，她没有留下心理阴影就已经不错了。
可他说的那些话，又让她忍不住心痛。
好烦，她要怎么办？
……
季简宁看她烦躁地翻来覆去，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
叶薄歆听到笑声，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医务室里多了个人。
刚才靳未南出去并没有把门关上，也没有帮她拉上帘幕，她偏头就看到季简宁吊儿郎当地倚在门框上。
叶薄歆坐了起来，身上还穿着军装外套，她捋了捋凌乱的头发。
脸色虽然还苍白，但眼神清澈干净。
她问季简宁，“你怎么来了？”
今天昏厥过去之前，她并没有看到季简宁，醒来后，季简宁在忙，更是没有看到他。
季简宁踱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她。
桃花眼微微翘起。
“病好了？”
他的眼神有些冷寒，跟前几次见到的感觉不同。
那时候可以说热情，现在……似乎在刻意疏离……
叶薄歆蹙眉，点了点头。
季简宁顺手拉过椅子坐下，他的坐姿并不像靳未南那样笔挺，反而整个后背都往后靠，双腿伸直，就这么大大剌剌地打量她。
“我说呢，怪不得能折腾了。”
季简宁眯了眯眼睛，嘴角的笑意有些寡淡。
叶薄歆听了心里不舒服。
怎么叫能折腾了？
她折腾什么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叶薄歆坐直了身子，她就奇怪了，她跟季简宁无冤无仇，可看他那架势，怎么都像是来落井下石的。
季简宁曲起双腿，身子往前倾，双手支在腿上。
“听不懂吗？装过头就没意思了。”
叶薄歆觉得好笑，看在靳未南的面子上，她不想得罪他，可并不代表她就好欺负。
季简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以为老大那么闲，天天没事呆在基地里？师部那边一堆事情等着他，可是因为你……他有时候白天呆在基地，晚上连夜赶回师部，熬夜处理文件。今天他原本在师部开会，我随口说了一句，你们今天下午晚餐吃生肉，结果开完会他就赶回来了。”
季简宁啧啧摇头，“下着暴雨呢，我都嫌自己嘴贱了。回来就回来了，谁知道你这么能折腾，竟然对牛肉过敏，你是没看到，看到你呕吐不止的时候，他脸色都变了，当着鹰希和两个女教官的面，抱起你就往医务室跑。”
季简宁瞧了眼她的脸色，满意地看到她微僵的神色，才继续说：“我不知道你们最近在闹什么别闹，不过我看得出来，老大的心情很糟糕，一天两包烟。两包？你知道什么概念吗？他以前烟酒不沾的，可是因为一个女人……”
有些话，点到即止，季简宁并不想说得太白。
他笑了笑，耸肩，“可怜了我和萧纯，成了出气筒，这几天被罚的次数都快顶上半年的了。”
叶薄歆被他说得，感觉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女人。
很多事情出乎了她的意料，譬如靳未南对她的态度，再譬如季简宁说的这番话。
“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他了，脸色不太好看，不过好奇怪，他这几天的脸色好像都很差。”季简宁好像在自言自语。
叶薄歆心尖一紧，眸子颤了颤。
季简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知道。
季简宁敲了敲椅子，站起身来，低头整理袖口。
“我的话虽然不怎么好听，但是你好好想想，能听多少是多少，如果觉得不好听，就当耳边风好了。”
季简宁笑着走了出去，望着大雨过后的夜空，突然觉得还是挺能说的，把人说得一愣一愣的。
算她还有点良心，知道愧疚。
不然老大这一场硬仗可就难打了，说不定最后两败俱伤。
……
一连被两个人刺激到，在叶薄歆的认知里，她才是最委屈的受害者，可被他们一说，她搞不懂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了？
军医出去晃了一圈，路过办公楼的时候，看到大队长办公室亮了，他舒了一口气，转身回去值班。
他刚刚还在想，要是回去看到大队长在陪那个女兵，他要留下当电灯泡呢，还是溜走？
走的话，今晚有人生病去就医，那不就撞上两人了？
军医帮她重新检查了一下身体，习惯性地叮嘱她一些注意事项，又拿过病历卡，边问她边填写。
等他停了下来，叶薄歆也有些累了，闭着眼睛休憩。
军医对她实在好奇，朝外头看了一眼，发现没人，拖了把椅子到床边坐下。
“小姑娘，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跟我们大队长处对象？”
叶薄歆噎了一下，她没想到刚刚还一副冷面孔的军医，转眼变成了一副八卦的模样。
叶薄歆含糊地唔了一声。
军医拊掌叫了声好，吓了叶薄歆一跳。
见自己嗓门太大吓到人了，军医呵呵地笑了笑。
“小姑娘，别介意啊，我是太高兴了，你是不知道啊，上头什么师长、军长、政委、司令给不知道给大队长介绍了多少对象，大队长都没动过心思，眼看年纪越来越大，大家伙都急死了。”
“哎，现在好了，终于有看上的姑娘了。”
军医也不管叶薄歆困倦得要死，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在叶薄歆耳边说靳未南怎么好怎么好，把他捧上了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