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疏雁只见面前数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看起来就趾高气扬的鹅黄色衣裙的少女,妆容精致,只可惜左眉心一点小手指指甲大的黑痣显得十分突兀,破坏了整体的秀美。
贺疏雁眨了眨眼,想起来这也是太后寿宴前邀请作陪的女儿家之一,内阁大学士陈家的才女陈雪明。
陈家素来以书香世家自诩,陈雪明也颇自得于门第清贵,而她也自幼敏于诗书,对答如流,也不愧才女之名。
只是最大的问题是太过自矜,在她的眼里,只怕世上除她,及她无法得罪之人外,其他人都是俗物草包。
相比下,这半道由商入仕的贺家,果然是暴发户一样的存在啊……
只可惜,这位纵然天赋才华,却没给她相应的清贵风骨,就冲这在大庭广众之下当面恶语伤人的行为,或许她自以为是不屑与俗人为伍的清高吧,实际上却又和当街叉腰骂人的泼妇有何区别呢?
贺疏雁好笑地摇了摇头,据闻陈雪明上面四个哥哥,陈夫人汪氏年近四旬方才得此独女,一家人都对她爱逾生命,怕也是个被宠惯了的,不知自己的行为有多不适宜吧。
那边陈雪明见贺疏雁看到自己只是不屑地笑了笑,当时脾气就冲了上来,傲慢道:“装聋作哑了么?我说,你若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贱脚踏贵地了,还不快点的,麻利地滚出去。”
贺疏雁眸光在人群中一扫,只见大多数人要么别开眼神不与她视线有所接触,要么虽面露不忍,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而还有些人则是带着莫名兴奋的神色,仿佛坐等好戏上演,更有些人随着陈雪明的话对作为目标的她也展露了一丝鄙夷。
而贺凌韵,则低着头躲在人群里,仿佛自己与谁都无关,甚至不是陈雪明嘴里那个暴发户贺家的女儿似的。
趋吉避凶,人之常情。
贺疏雁微微勾起了唇角,笑比不笑更冷:“原来陈姑娘是天工坊背后的大东家啊,真是失敬失敬。却不知以陈大人的俸禄,究竟是如何砸下这偌大的家业的?”
既然自诩是书香世家,清贵往往隐藏着“并不富裕”的意思。
何况内阁大学士也不是个有什么油水可捞的职位,而陈雪明的爷爷、父亲两代大学士都以“两袖清风”为为人从政的目标,更不可能大肆收取冰敬碳敬这些下面人孝敬上来的钱。
所以如果说“半路出家的暴发户”是贺家软肋的话,“清贫”就是陈家的命门。
虽然两代陈夫人都擅长掌家理财之道,到了陈雪明这一代已经略有盈余,都可以让她偶尔来一趟天工坊选购首饰了,但距离“富贵”还差得很远呢。
陈雪明果然被贺疏雁的话气得脸色通红,愤愤道:“休得侮辱我陈家!”
“哦?夸你家有钱就是侮辱你陈家?那么看来天工坊的东家确实不是你了。那你凭什么让我离开天工坊呢?”贺疏雁不以为然地笑道。
“你……”陈雪明咬了咬牙,跺脚道:“就凭你这么个草包不配与我为伍。”
“那你避着我点不就是了?”贺疏雁无辜反问道,围观人群里有人压抑不住笑意,低低笑出了声。
陈雪明的脸更红了,仿佛能滴出血来。她怒指着贺疏雁道:“你凭什么要我让?一无是处的东西。”
“陈姑娘这话太绝对了吧,谁说我就一无是处呢?”贺疏雁还是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一脸好笑。
陈雪明一下子就昂起头来:“你怎么就不是一无是处了?琴棋书画,你说你哪样能赢过我?”
“你也就只有琴棋书画了可以夸耀了。”贺疏雁摇了摇头,遗憾道,“只会拿着这四样到处唬人么?”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拿这四样到处唬人!好啊,我们来比一比啊,随便比什么,你说!”陈雪明气得快要跳起来了,跺脚道,“谁输了谁从这里滚出去!”
贺疏雁皱了皱眉:“那多不好啊,换一个吧。”
“不,就这个!”陈雪明听对方软了气势,顿时觉得大概是贺疏雁退缩了,立刻追击道,“你出题!”
贺疏雁轻叹了口气,思索了半晌道:“那我们就比‘涵养’吧。”
比“涵养”?这倒是新奇,周围围观的姑娘们都好奇地凑在了一起。
“怎么比?”陈雪明对这个试题也有些意外,直觉似乎有个坑在前方,但一时想不出来会如何坑到自己,只能硬着头皮问道。
贺疏雁微笑起来:“很简单,从现在开始,你我同时用各种方式去挑衅对方,谁最早动气谁输。如何?”
闻所未闻的新鲜比试,尤其是听起来还有那么些道理,围观的姑娘们顿时来了兴致,叽叽喳喳地兴奋低语起来。
陈雪明想了半天也没能发现坑在哪里,而自己又将以什么样的姿态跳进去,终于也还是点头道好。
“那么,请各位在场的姑娘做个见证,我们这就开始?”贺疏雁向四周围着的女子们福了一福。
“那就开始吧!”陈雪明说完开始后便继续用语言挑衅贺疏雁,从她的容貌丑八怪开始说到贺家商贾贱业,从贺方的“愚蠢”政见说到贺疏雁的不学无术,林林总总说了半晌,口干舌燥,都快翻不出新词了。
却见贺疏雁已经悠闲地从右手边第一个摊位逛过了最远处的那个,现在又快回到左手边最后一个摊位了,一副完全没在听陈雪明刚才的话的样子。
“贺、大、姑、娘!”陈雪明忍不住咬牙,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低吼起来:“我刚才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却见贺疏雁闻言婷婷转身,对着陈雪明仪态万千地屈膝一福道:“承蒙陈姑娘相让,小女子赢得侥幸。”
陈雪明愕然地张大了嘴,周围看热闹的群众们也是齐齐一愣,之后各自都笑出了声。更有好事者在人群中道:“没错,此番是贺大姑娘赢了!”
贺疏雁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笑了,往那个方向再福了一福道:“承让承让。”
相比下陈雪明就尴尬了,一张小脸青青白白地窘在那里,既做不到认赌服输地潇洒退场,也做不到在众目睽睽之下无事人一样继续她的购物之旅。
再看贺疏雁,她只是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站在那里看着自己,虽没有任何举动提醒自己履行赌约,但那个笑容却胜过千言万语,而周围的围观群众之间的窃窃私语却是越来越响。
不时可以听见“赖皮”“怎么,自己输了就不认账了?”“也不过如此而已。”之类奚落的声音穿透人群飘落自己耳边。到底也不过十来岁的少女,遇到这种丢了面子还要赔上里子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只见她眼眶越来越红,最后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顿时灭了围观者的议论纷纷。
不少人颇觉得无趣,这种赌输了就放赖的人品——没错,借着哭来逃避现实就是种放赖的行为——怎么看也好不到哪里去,亏她还是什么闻名遐迩的才女,也不过如此。
贺疏雁本来就没有什么强迫着对方要旅行赌约的意思,何况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早已把这事撂在一边不以为意了。
却不料陈雪明一哭,外面顿时冲进来一年轻男子,立刻把哭得妆都花了的小姑娘揽到了自己怀里,一边好言劝哄着,一边对贺疏雁怒目而视。
这一层本是女眷云集之地,虽说大熙朝民风开放,男女之间礼教大防也没那么严苛。
在某些场合如上元节女儿节端午节中秋节或者戏园、花园等地,男男女女混居一堂一处也不是什么大事,女儿家上街也不用帷帽遮面。
但此时此刻此地,好歹也都是些大家闺秀,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接触的男子除了自己家人并没有什么其他人。
这会儿冷不丁撞进来个陌生男子,无不惊呼,随即纷纷走避,就是避不开的,也下意识转过身去,背对着那个冒冒失失的家伙。
唯独贺疏雁,坦坦然然地面向对自己怒视的对方,既不低头,也不回避。
“久闻贺大姑娘声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男子冷冷开口,语气不善。“却不知舍妹做了什么,竟使得贺大姑娘联合那么多位姑娘作践于她?”
贺疏雁略一挑眉:“令尊令堂贵夫子没教过你礼节么?不通名不报姓的就这么和他人说话?我想想,陈大人还是国子监祭酒吧?自己儿子都教成这样,怎么去教其他学子啊?”
那少年脸色更冷,傲然道:“寡廉鲜耻者不配知道我的姓名。”俊秀的脸上却满是狂妄。
闻言贺疏雁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一笑如群星闪耀,如百花开放,端得绚丽夺目,光滑耀眼,让人不敢直视。
她缓缓伸手比了比周围还未及离去的姑娘们,悠悠道:“寡廉鲜耻者,是指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