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好。”太子殿下喃喃道,之前方铭琛出手救人后并未留下姓名,甚至连逗留都没有,看来是凑巧路过,单纯看见险情便出手相助而已,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救的是贺相家的女眷。
而贺相家的女眷不比贺相,并不曾有什么机会熟悉这深居简出的二皇子,何况在车上的无非是贺疏雁姐妹罢了——若是贺相夫人江氏,还有可能几年前见过方铭琛,而那俩小姑娘,就更不可能了。
如此倒是不用担心方铭琛对贺相有心思,或者对贺家女眷有什么企图,总算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于是他只剩下最后一个疑问——刚才,两人几乎擦肩而过的时候,方铭琛有没有看到,或者说,认出自己呢?
这个问题他自己是想不出答案的,正想找个随从来问问,回头却发现侍卫、随从一干人等刚刚被自己遣散。
“来人!快给孤来人!”一口气憋在嗓子里,上不得也下不去,方铭绝一鞭子抽在道旁的大树上,震落一片叶雨。
“太子爷,爷,有什么吩咐?”贴身小厮连滚带爬地仓惶奔来,趴在地上抖着声音问道。这位太子的形象素日里倒是光风霁月的,就是有时候发起脾气来也会一发不可收拾。
此时正值他盛怒之时,无人敢掉以轻心。
方铭绝脾气也发够了,心知再不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可就要大打折扣了,当下深深吐气,和缓道:“起来回话吧。”
小厮喏喏起身。方铭绝语气平稳了下来,伸手一指外面的大路道:“适才二皇子从这里经过,可曾认出孤?”
小厮愁眉苦脸地想了半天,二皇子就像一阵风一样刮了过去,他们当时心思也没在他身上,如何能答出有没有认出太子殿下这种问题?
只是眼看着自家太子刚刚收起黑脸,揣摩着这时候还是不要再捋他虎须了吧……当下躬着身子答道:“小、小的不敢断言,但二皇子殿下去得匆忙,似乎并没有时间注意到殿下。”
方铭绝点了点头道:“唔,孤也作如是想。”
他直觉也是对方应该没有时间来发现自己,但却又不肯尽信自己的直觉,直到小厮的话从旁验证,心中的疑虑总算暂时被压下了。
“行了,打道回府吧。”
虽说是春末夏初,风渐渐变得闷热起来,但方铭琛还是有点搞不清自己身上的汗究竟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刚才的那一番事故。
当车厢里那个清清柔柔的女声响起时,他没来由想起了幼年在母妃的陪伴下第一次听到的蟋蟀鸣叫,清清脆脆,充满了生气与活力,给人带来欢悦。
他知道那是贺相家女眷的车驾,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这般用辞的必定是家中贵女。那么答案呼之欲出了。
“雁姐儿”,三个字在他的脑海里沉浮,在唇齿边翻滚,最终却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当年那个爱哭却又柔软,还倔强到让人无可奈何的小姑娘,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
虽说曾经在兄弟面前维护过她的名声,但与其说是维护她,还不如说是在维护自己曾经的一段回忆,在深暗的人生旅程中偶尔充满亮色的回忆。
而对于其人,方铭琛内心深处却并不确定,毕竟这姑娘诸多举止,也算是大家都亲眼所见过的。
只是说到底,这好与歹,又关他何事呢?
二皇子摇了摇头,冷讽地扬起唇角——都什么时候了,自己和小六的前途未卜,还有心思想其他人么。
一马一人,就这么看似悠闲,实则空寂地向皇宫行去。
“哎呀,贵客,贵客还请楼上请。”
虽然中途惊了马,但所幸并没有什么大问题,等先前被甩下车的车夫赶上马车,再给马儿做了番检查后,贺家女眷的行程并没有改变,先来到了聚宝楼。
许是看到车上下来的是女眷,门口迎上来招呼的也是名女子。
聚宝楼格局和其他银楼大同小异,底楼的东西比较普通,价位也相对较低,适合一般门第的选购,同理也就不至于有多豪华。
二楼则虽然也还是店铺格局,但陈列的货物品质上便好了不少,做工精巧,设计独到,已然是精品了。
到了三楼则变为包厢,一间间单独分割开。包厢内除了珠宝名册、各色镜子外还设有茶点卧榻,供挑选累了的贵客小坐憩息用。
每间包厢的摆设都极尽名贵奢华,什么南海黄花梨的贵妃榻,等身高的大琉璃镜,汝窑的玛瑙釉玉壶春瓶,房间里熏的是占城沉水香,梳妆台上放的是通天犀角梳,就连门上挂着的帷幔都是亳州“举之若无,真若烟雾”的折枝梅花轻容纱,有些细节竟比几代富贵的贺府还来得讲究。
贺凌韵看得啧啧称奇,贺疏雁也不禁在心中点头,看来这聚宝楼倒是真肯下本钱,也难怪开业没几年便迅速打开了权贵们的市场。
江氏扶着贺老夫人在首位坐定,便有个梳着双环的小丫头过来一一送上热手巾,再询问都要喝些什么茶,卑躬屈膝轻声细语的,服务体贴而周到。
待得众人依次坐下,茶点也到齐了,却见门帷一动,一个穿着得体身姿修长的中年美妇带着几个捧着托盘的侍女鱼贯而入,和笑道:“让诸位贵客久等了。”
说着,便让身后的侍女们站成一排,依次掀开托盘上蒙着的暗花轻罗,一时间珠光宝气,金泽玉色,炫目至极。
“哇。”贺凌韵发出小小的惊叹声,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里放才好。
只见第一个托盘上陈列的尽是簪钗步摇,第二个托盘上是耳珰耳坠,以此类推,由头及颈,由颈及臂、腕、腰饰皆都有之。材质上更是金银玉翠,各色珍珠宝石无一不涵。
“几位夫人姑娘,这些是我们聚宝楼最近新出的款式,每样都只有一件,绝对不会和别人重复。我是聚宝楼的二掌柜芜娘,各位如果有什么需求请尽管对我说。”为首的那个中年女子微笑着介绍道。
贺疏雁随意浏览着琳琅满目的珠宝玉饰,聚宝阁果然名不虚传,确实工艺精美,独具匠心,也难怪当年她封后之前曾听闻大典所需一应佩饰都是由聚宝楼制作的。
据说制作得是美轮美奂,尤其是那顶九凤九珠冠,更是耗时九九八十一天,由上百位能工巧匠联手雕琢、制作而成,只可惜自己当年只匆匆一瞥,依稀记得珠晕金芒,绚丽无双而已……
思及往事,贺疏雁眸光不由冷冽下来,唇角却扬起了一抹讽刺至极的冷笑。
她这笑虽无意,却无奈何旁人看得有心。贺凌韵偷眼注意到自家嫡姐看着托盘笑了起来,自以为是贺疏雁看中了什么合乎心意的东西,连忙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视线的另一端落在一枚金累丝镶宝珠翡翠挑心上,当下便大声支使着侍女将那挑心拿来细看。
聚宝楼的小侍女取了小碟,垫上深黑的雕花天鹅绒,戴上同样材质的手套,方才小心翼翼将那挑心从大托盘中取出,移至小碟上,再捧到了贺凌韵面前。
贺凌韵得意地瞥了眼贺疏雁,后者的脸上却依然一派沉静,并没有什么情绪变化。
没有达到想象中的效果,贺凌韵有些无趣,只好转移注意力去看碟中的翡翠挑心。
“这位姑娘,由于累丝精巧,还请多看顾则个。”许是看贺凌韵的动作有些鲁莽,端着小碟的侍女屈了屈膝,出言轻声请求道。
贺凌韵闻言却不乐意了,柳眉一竖道:“怎么,怕我弄坏了不肯赔么?你看着本姑娘像是那些穷光蛋吗?”
“不,不,不,婢子不敢。”那侍女忙屈膝赔礼,“婢子只是……”
“好了,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芜娘连忙从一边赶来救场,伸手接过了那个小碟子后转身就把那侍女赶到了一边,随即对着贺凌韵露出和善而谦卑得恰到好处的笑容:“这位姑娘,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这丫头回头我会好好管教的,咱们还是先看首饰,别让她扫了您的雅兴。”
“行了,放一边吧。”贺凌韵其实也并不是真喜欢这枚挑心,只是想把嫡姐看中的东西先抢到手,好恶心恶心她而已,这会儿看贺疏雁并不热衷,本也就有些意兴阑珊,吩咐芜娘将东西留置一边,便去看其他首饰了。
江氏正热心地给贺疏雁张罗着首饰,不时让侍女拿个什么到近前细看,只是贺疏雁兴致缺缺,一大半时间都在走神,被江氏暗中掐了好几把,这才强打精神应付自己母亲的热情。
没多时,却听见楼道上有个刁蛮的女子声音响起:“本姑娘就是回来买之前看中的那件东西的,怎么,这么快就卖掉了?”
那声音清脆,说话的人显然年纪并不大,却满满地透着睥睨众生的味道,显见是谁家受宠的贵女,素来飞扬惯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