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大姑娘客气了。家父不过一届小吏,我自然难得与贺大姑娘结交。”那少女言笑晏晏道,倒是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容易让人误解。
贺疏雁也不由一愣,再看对方神色,却不见丝毫愤懑或不平,只是如说着“今天天气真好啊”一类平常至极的话语般,随口说出而已。当下便当她无他意,便顺着对方的话题笑道:“那姑娘倒是错怪令尊了。我平素鲜少出门,今日在场的姑娘们,我倒是有一大半都不怎么熟悉呢。”
那少女微微愕然,随即摇头笑了起来:“贺大姑娘误会了,我并没有半点怨怪父亲的意思,只是说个事实而已。事实上,我还挺奇怪为什么这回赏花宴,连我也会接到帖子。”
“不知姑娘芳名?”贺疏雁见对方果然爽利,心中倒也放松了几分,主动询问对方的姓名道。
“小女顾万柔。”那青衫少女用手指沾了茶水,在小案几上写出那三个字给贺疏雁看。
“顾家……”贺疏雁微微蹙眉,心神电转。可惜她转了几圈,也没想起来朝中有哪个大臣姓顾。
顾万柔似乎是看出来贺疏雁在琢磨什么,当下微微笑道:“贺大姑娘不用费心神了。家父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只不过是兵部里的一个主事而已。”
兵部主事?正六品的官?贺疏雁也不免诧异起来,这个品阶的官员家眷,确实是不太容易出现在她们这群贵女的交际圈里。放眼这个赏花宴,也只怕是最低的品秩了,很不寻常。楼筱玉请一个六品官员的女儿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顾万柔抿唇一笑,却仿佛看出了贺疏雁的不理解处,道:“贺大姑娘也觉得奇怪了吧。我可是自从接了帖子开始,就一直没想明白过呢。”
贺疏雁面上也挂上了柔和的笑容,她摇了摇头道:“想不明白,所以还不如不想。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来着这边,有美酒有佳肴有美景。”
说着,她举起茶壶,给顾万柔面前的茶盏中斟满,又给自己面前的茶盏添上,随后端起茶盏,轻轻碰了碰对方的那个。“既来之,则安之,且享乐。”
顾万柔笑着应了,举杯而饮。末了她用帕子微微拭去唇边的茶液,道:“贺大姑娘果然是爽快人。我这番贸贸然前来结交,倒是没有认错。”
闻言贺疏雁也不免细问道:“说起来顾姑娘方才向我举杯,到不知是为何?”
“只是觉得贺大姑娘与众不同罢了。”顾万柔笑道,“之前的事,下午的事,我都有所耳闻。人家都说贺大姑娘不好惹,可是我却觉得颇有几分亲切。”
“不好惹我能理解,不过这亲切……”贺疏雁好笑道,“却不知从何而来?”
顾万柔的眼神忽然变得有几分茫然和幽远,仿佛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说句有些冒犯的话,贺大姑娘的作派,倒是和我娘亲颇有些相似。以前我娘也是这样,强势而又不失讲道理,敢动手却也不怕对方有什么背景或者来头。总之,虽然给父亲添了不少麻烦,但是却把我们兄妹几个保护得妥妥当当。”
贺疏雁倒是没想到这个“如逢故人面”竟然逢到对方母亲身上去了,好笑之余却也难免有些好奇,不由接着问道:“那令堂现在如何?”
“没了。”顾万柔的语气低沉了下来。“前些年,生了场病,没熬过去。”
“这……真是抱歉啊……”没料到这等变故,贺疏雁微微一愣,随即道歉道。
顾万柔却笑了笑:“这与贺大姑娘何干?不必为此道歉。事实上我还得谢谢贺大姑娘,今日您可是让我依稀重睹了母亲当年的风采呢。”
随即她抬眼看了看屏风阵中,吐舌道,“看来坐在此处的姑娘来了,我便先回去了。很高兴认识您,贺大姑娘。”说着她轻盈地站起身来,向贺疏雁婷婷行了个福礼,便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贺疏雁起身不易,便也索性不起了,只在原地正襟危坐,向对方颔首回首礼。
两相礼罢,顾万柔自行回席,贺疏雁耳边却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哟,我们的贺大姑娘什么时候和小官之女也打得火热了?可别被人家缠上,就此成了人晋身的阶梯了。”
贺疏雁扭头看去,却是李玉娇,旁边还带着原先在房里怎么都不肯出门的段倾清。
“李姑娘这话客气了,可千万不要以自我之心去揣摩他人之意啊。”贺疏雁秀唇微弯,半讽半刺地回敬了回去。
李玉娇当即变了脸色:“我好心提醒与你,你倒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也罢,我就随便你去往哪个坑里跳吧。”
贺疏雁淡淡抬眸:“李姑娘,这里都是楼家姑娘请来的贵客,你这么说,是不是有点没给楼家姑娘面子啊?”
“哼,谁知道楼筱玉抽的什么风,莫名其妙把她给请来了。也不考虑考虑麻雀能不能飞进……”李玉娇气哼哼地在贺疏雁下手坐了,要说的话却自动消声。
但贺疏雁也能猜到她要说的无非是“凤凰群”之类的话,怕是想到如今有两位公主坐镇其上,她也不敢以凤凰自比了,这才不得不收声。
不过这座位……贺疏雁抬眼四看。之前来的人尚不多,她倒是没注意。如今随着入席就坐的人越来越多,反倒是能看出些端倪来。
此前楼玉宁将贺凌韵请走时用的借口是这一次赏花宴的座位原则安排是不让同家族的姐妹坐在一起,现在看来,这个借口只怕只有一半是真的——同家族的姐妹们确实被拆开了,但是嫡庶的排行却是还是没有乱。
想来楼玉宁也是怕直接拿嫡庶说事会让贺凌韵不快,是以才搬出了另一个理由来把她哄走。
公卿世家,能养出这么个不分嫡庶规矩的庶女,还由着她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大概也就她们贺家一个了。贺疏雁心里暗自苦笑,心想这真不知道是自己父亲的责任还是母亲的责任……等等,如果父亲是有意为之呢?贺疏雁手中的茶盏忽然停在了半空。
左相素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称,自然是极有权势的。所以也有一个无法不面对的问题,那就是如何避免君王猜忌。但凡有这种意识的权臣、重臣们,往往都会选择一个极好用的招,那就是——自污。
有人贪杯,有人好色,有人怕老婆,有人……大概就宠着庶女无度了吧?只是前三者还好说,最后那招,却要冒着被人弹劾“宠妾灭妻”的风险的。
想来自家老爹也是对那杜紫芊和贺凌韵真心有着几分欢喜,才会顺势而为,而不顾这种风险的存在吧。
贺疏雁百无聊赖地想了一回,再回神时,已经是众人起身相迎公主鸾驾之时了。她便随着众人起身、跪拜、行礼,而后又依令坐下。
赏花宴至此,才刚刚算开始。此时太阳已然半掩在地平线以下,天空变成奇妙的深紫色。宫娥们早有准备地一一点亮挂在各处树干上的宫纱灯笼。
在那柔和而氤氲的光线照拂下,嫣然的桃花、梳着飞天髻的乐师,还有曳着长长的披帛四处走动的侍女们,以及坐席上芬芳醇厚的酒香,精致淡雅的素菜,姑娘们如花似玉的脸庞,仿佛都如梦似幻般旖旎着,摇曳着,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有宫女点燃了宫中御制的火烛,一一送来席上。这火烛比寻常灯火更要明亮,点燃后几乎是一团白光,倒是照得案上的菜色纤毫毕现,色泽艳丽。
贺疏雁仔细看去,却原来一道道,一份份,都有着桃花的影子。这酒,是桃花酿;这蘸料,是桃花酱;这点心,是桃花糕;这冷肴热菜,不是加入了桃花配菜,就是以桃花点缀,就连餐盘碗碟,也无不是桃红点点。
再看席间少女,也无不是面生桃花,姝丽非常。倒颇有些万世太平,岁月美好的意味。
贺疏雁心中微有感慨,一口一口吃着面前的这桃花酿。没多久,三公主和楼筱玉附耳说了什么,后者拍了拍手,就见两队舞娘从屏风阵中转了出来,踩着轻快的鼓点,舞入中间的空地。
她们也都年轻明媚,薄纱赤足,脚踝上还绑着金色的铃铛,踩在如茵绿草上,倒是说不出的好听好看。贺疏雁恍然看去,倒不由想起当年在东宫饮宴的日子。
那时候,方铭绝还曾在她耳边悄悄说过,愿有朝一日,能与她携手,共赏天下。
何等讽刺!
贺疏雁微微一笑,和众人一般叫了声好。
舞娘们跳的是难度颇高的胡旋舞,十数人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是一个人的十数分身般,倒也是颇为难得了。
为首那个姑娘的腰肢灵活柔软,而又柔韧有力,兼之身段优美,动作舒畅,看得出来很有功底,确实是让人赏心悦目。只可惜轻纱覆面,只露着双如烟如雾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