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谚曰:二月二,龙抬头。
在又一个万物复苏的日子里,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杨山刚刚修建的虽然有些简陋的聚义厅的屋脊上时,大厅内一切都已经布置停当——
大厅正中悬挂着巨幅的关公画像,画像上关云长浓眉蚕目,长髯飘拂,正气凌然,双目如剑直视堂下众人。画像之下摆放着长条案几,案几上三柱高香已经点燃,香气弥漫这正坐大厅,香烟袅袅而升,越发显得关公威严有加。案几前的八仙桌上,摆着三牲祭品和各色果蔬。
“时辰已到,结义开始——”,随着一声悠长的吆喝,一位身着长衫学究模样的先生立于供桌之侧,一脸的庄严肃穆的凝重神情。
呼啦啦——,话音刚落,供桌前面跪下一群人来。
跪在桌前的汉子,方脸广额,面色黝黑,只见他双手合抱胸前,抬眼面向关公画像,神色凝重,朗声道——
我等兄弟结义杨山,替天行道,反对满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倘若三心二意,定然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随着他一字一句的领誓,跪在他身后的十几个人也异口同声一字一句的跟着高声起誓,声震大厅之外。
“誓毕,上酒——”立在供桌一侧的先生高声喊道。
马上有人把供桌上的大海碗倒满了酒,一人手提一只大红公鸡,一手拧住公鸡脖子,一手操刀顺势一抹,鸡血喷溅而出,依次滴落在一碗碗酒里。
“呈酒——”
一碗碗酒依次有人递在各位手里,大家一仰脖子,双手捧碗,一饮而尽。
“请各位弟兄摔碗明誓——”
“咣啷”,一声脆响,为首的汉子把碗用力摔碎在堂前。紧接着,一片碗碎的声音传出大厅,惊飞了大厅外一棵老树上的大鸟。
“兄弟结义,长幼有序。按年龄,各位兄弟报家门——”
“老大孙官,老二马老三。老三张屏,老四孙炳,老五陶富荣,老六王天纵,老七张治公,老八柴云升,老九关金钟,老十憨玉昆!”
“起跪!请各位兄弟参拜总杆首——”
众人纷纷站立起来,这时两人抬着一把宽大的松木座椅摆在堂下。
“请总杆首上座——”
刚才领誓的汉子迈步上前,端坐在座椅上。
众人复又跪下,行参拜之礼。被称为“大架杆”的汉子双手抱拳,向众人回礼。
“礼毕,请各位兄弟入座——”
早有人把座椅依次摆放在两侧,众人依次入座……
这时,大厅内外早已摆满了桌椅,桌子上是丰盛的菜肴,大碗的肉块,大盘的鸡鱼,整坛的美酒,堆满了桌案。
“各位兄弟——”被称为大架杆的汉子,站起身来,一手把酒碗举在面前,大声说到:“今日适逢龙抬头的大喜之日,我等杨山兄弟在此聚义,拜为生死兄弟。从今天开始,我们上反满清,下抗贪官,打出一片天地来!”
“各位兄弟,请开怀畅饮,一醉方休!”顿时,大厅内外一阵欢呼之声,一时之间盘筹交错,人声鼎沸。
这是清末民初震动整个豫西的“杨山兄弟大结盟”的场景,为首的正是后来叱诧风云名动一时的中州大侠王天纵!
豫西刀客的历史,可以说绵延百年之久。然而,若起规模以及对当时和后来的影响之大而言,非“杨山十大兄弟”莫属。他们不同于一般打家劫舍杀富济贫的土匪,从他们结义的盟誓上看,有一定的政治意识,后来他们中的多数人在一定的历史机缘之下,走进了辛亥革命的洪流之中,实现了由“土匪”“刀客”而“官兵”的转变,不少人甚至成为手握军权的一方将领,在民国政治舞台上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杨山,正是他们走进清末民初历史的起步之地。
杨山,地处河南嵩县与栾川的交界之地,也是有名的“三不管”地界。这里地势险峻,主峰海拔1800米,东、南、北三面悬崖峭壁,令人望而生畏;惟有西面山势稍缓,山顶是一处面积约百余亩的平坦之地,更难得的是局部覆盖土层,可供耕作种植;石涧之中有一潭清泉,常年不涸,可供人马饮用,是一处雄伟的易守难攻的天然营寨。
关于杨山的来历,不得不提到一门忠烈杨家将。民间传说,北宋年间杨家将精忠报国,世代忠良,却屡遭太师潘仁美陷害,杨家七兄弟死的死,伤的伤,还有的或出家为僧,或流落异邦。特别是杨七郎被潘仁美灌醉射杀103箭而死。佘老太君悲愤难抑,上殿面君,痛陈冤情。皇帝让天官寇准查案,谁知查明案情后,皇帝为徇私情,只是将潘仁美罢官削职,赐予金碗,贬回河南栾川的潭头老家。
六郎杨延昭闻听之后,气愤难平,带领家兵家将一路追杀,终于在嵩县截住潘仁美,挥枪将他刺死于马下。六郎心知,回去后定会遭到潘仁美的女儿西宫娘娘的报复,无奈之下只好带领全家和将士逃上外方山主峰也就是杨山栖身。
受困于杨山的杨六郎,凭借天险,扼守于此。在杨山上建起营寨,屯兵于大寨、小寨和板大曼等处,粮草由山下村庄孙店沿沟入内,翻越南天门运进大寨,并在峰顶开垦耕作,一住就是几年,中间多次打退西宫娘娘派来复仇的军队,将杨山经营成一处天然的用兵之地。后来,因敌兵犯境,皇帝重又请六郎上阵保家卫国。杨延昭离开杨山之后,当地老百姓为了纪念杨家的功业,世称此山为杨山。
以王天纵为首的“杨山十大兄弟”正是看中了杨山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易守难攻的山势环境。因此,他与关金钟、张治公等“架杆”商议,把老营由原来的九皋山迁移至此,在山顶用大青石筑寨,寨内建有土木结构瓦房九间,草房数十座。寨门下是一道石谷,架设吊桥进入寨内,四周山峰围聚,壁立千仞,可为天然屏障,即使强兵来犯,亦难逾越入内。后来,清兵多次进驻围剿,无一不败阵而归。凭借杨山天险,威震豫西,驰骋中原。
解放初期,也有顽匪曾盘踞于此,在解放军剿匪的战斗中房屋烧毁,如今建筑荡然无存,唯有石阶、石磨、石碾、碑座和东屏障之石门尚在——这当然是后话了。
杨山结盟,实际上是豫西地区几股绿林势力的大结伙,用江湖话讲就是“起杆”——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探究一下豫西刀客的组织内幕。
豫西地区的江湖绿林有着特色鲜明的组织结构和组织形式。笔者在经过几年的资料研究和实地考察之后,总结了豫西绿林刀客的基本类型和组织模式。
一般说来,豫西刀客的组织形式大多都经过了“拉杆起伙结小股”——“小股合杆成大股”——收编入军或准军事化的刀客组织等这样一个演变的过程。当然,也可以看做是豫西绿林江湖的三个基本类型。
先从小股刀客组织谈起。一般由一两个头领在地方上拉起杆子,聚集数十人,结拜成为匪帮,在比较小的地域范围内进行抢劫活动。小股土匪内部的组织结构比较简单,每股推举一两个匪首,一般都称为杆首,杆首以下皆称之为弟兄。
在豫西地区,小股刀客在聚集成伙之时都要举行结拜仪式,他们称之为“孤庄”。或许是受帮会结拜兄弟仪式的影响,“孤庄”时举行结拜仪式,供奉关云长牌位或画像,陈设供烛表馔,桌上还摆着压上了子弹的勃郎宁、自来得等手枪,准备结伙的人或按年龄或按地位,有序分列站立,仪态庄严。仪式开始后,烧香磕头之时,先烧一炷香,然后燃着表,端端正正地跪在关云长牌位或画像前,口里念道:“关爷在上,弟子某某在下,今晚“孤庄”我某兄弟,从此以后,互相扶持,对待众家兄弟,不准有三心二意,如有三心二意,上前线炮打穿心而过,五狗分尸,肝脑涂地。”念毕,向关云长的排位或画像磕三个头,仍旧站回原位。最后,由头领发誓,加念几句咒语,表示其诚恳和耿直。这种以结拜兄弟组合起来的股匪,主要依靠首领与成员间生死与共的关系连结起来,但杆首大多武艺高强,勇猛善战,能保护部众;匪众则以其忠诚报效杆首,并与杆首比较熟悉,因而凝聚力比较强。小股土匪,在清末民初的豫西地区,遍布各县,不仅在山区,甚至在新安、伊川等县也是“孤庄”纷起。
由数个或数十个小股土匪联合组成的为大股刀客组织。他们共同推举一股势力较大、最有胆识者为大头领,也叫总架杆、总杆首,亦称当家、掌柜。大头领对内有发号施令生杀予夺之权,对外有代表其所部接洽一切之权,匪众称大头领为总杆首,以下头目称为杆首。
大股土匪成立,称为“起杆”,设坛盟誓,大小首领排座次,仪式如同小股土匪结伙,但规模更大,场面更加庄重。大股土匪,少则拥有数百人,多则拥有数千人以至数万人,在广阔的地域范围烧杀抢掠。资料记载,1913年8月白朗起义进入高潮时,他联合34支各有几百人不等的股匪,总计超过三万人,白朗为总杆首,自其以下白瞎子、宋老年、张起云、张建德、李鸿等34人为分杆首,“其余小者,实难数指”。大股土匪除了总杆和分杆之间有明确的建制外,一般在他们各种的总部还有核心领导机构,白朗部就由白朗、宋老年等组成的领导核心。
杨山兄弟结盟,就是几股刀客“合杆”集合起来“大起杆”而举行的大规模的结伙仪式。当年王天纵投身绿林之前,早有张黑子、张治公、关金钟等多股绿林匪帮存在,但王天纵初出茅庐,因施援手营救劫了慈禧“皇杠”的宁官兴而一炮走红,在豫西绿林之中颇具个人魅力,众匪纷纷追随,甘愿推其为总杆首。就这样,“杨山兄弟”来了个“大起杆”,总人数达到了近千人。
待到大股土匪蔚成规模之时,或被“招安”成为军队化的“土匪”,或模仿军队成为土匪化的“军队”。
民国以后,豫西绿林大多被收编,成为政府的“正规军”。然而,随着时局的变化,不断有人反水,重新返回绿林做起刀客,继而可能又会被再次“招安”收编。这样的情形,在当时并不罕见,有些刀客就这样时而“匪”时而“兵”不断的演出一幕幕活剧。
或许受这样的影响,有些大股土匪,依照军队的建制,拉起队伍。他们大都按照军队的编制组成,设军、师、旅、团、营、连、排,并有参谋、军需、军法、侦探等。其开差、操练、戒严口令等,亦均仿照军队,“有号令,有军服,有教练,有约束,器械精良,营具完备,一如军之布置也”。
那么,刀客组织确定以后,内部又是如何架构组织和分工合作的呢?
无论人数多少和规模大小,这些刀客在“孤庄”和“起杆”之后,匪帮内部要进行“滤杆”,筛选人才,整合队伍,进行角色分工。
所谓“滤杆”,顾名思义就是对匪徒进行过滤,掌握匪众的各自特点和才干,以便量才使用。同时,通过逐一过滤,也可确立起匪众的地位,来个梁山英雄排座次,上下有序,分出等级。1925年,研究土匪问题的专家何西亚在《中国盗匪问题之研究》一书中写道:土匪“山寨自头领为寨主外,并置有参谋数人,号曰军师,亦曰师爷;书记数人,号曰白扇,亦曰牛一;会计数人,掌管全山银行、出纳事项,号曰账架,亦曰水箱;指挥数人,指挥土匪进退战守事宜,号曰炮头……其组织之严密,实堪令人口噤舌咋。”
如上所述,杆首之下便是众刀客,三六九等,各司其职。其中“作战参谋”地位最高,称为“军师”或“师爷”,可参加匪首机密会议,出谋划策,此职多由落魄文人担任,也有的是被强行抓来的秀才。担任此职的好处是他不必亲冒枪刀箭矢,但须懂风水、会占卜、善算命,谙熟谶纬之学,匪帮出外劫掠,都由“师爷”选定最佳方向;外出迷路之时,也要靠他的“搬八门”功夫指示前进路线。所以,“军师”没有“两把刷子”难以担任。
豫西绿林之中,有负责文字工作的“秘书”,称为“字匠”,也叫“白扇”,平时为匪徒们写家书、绑票时书写恐吓信;有掌管银钱的出纳,称为“账架”,亦曰“水箱”;有负责粮草后勤的叫“粮台”,是个实权位置,但是异常忙碌。王天纵聚义杨山时,他的弟弟王天佑就是“粮台”。每遇新匪入伙,“粮台”都得重复这样的话:“我们在外面追风走尘,不易呀!啃窝(吃饭)时别挑肥拣瘦的。东西少了大伙儿分着吃,听说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吗?好生学着点!”
刀客组织中的神枪手称“炮头”,枪法精准,百发百中。这些人打枪左右开弓,空中打飞钱,夜间打香头,都丝毫不含糊。平日无事,在墙上插一株秫杆,离百步远打枪。打上了,往后挪,挪到一里地远了,还能打得上,就可称为“炮头”。打飞禽的时候,一枪击落,说打鸟头,不打鸟脖。打小麻雀,一枪出去,打碎了不行,必须保留完整尸体。
作为战斗组织,刀客之中自然少不了侦察兵,刀客们叫“踏线”、又称“走线”,都是机灵鬼,头脑敏捷,胆大心细,能够随机应变。负责刺探官军动向,踩点富户庭院,向匪帮提供准确情报。
刀客们绑架来的肉票,由专房关押,称“秧子房”,久而久之,这些看管“秧子房”的刀客,也被称作“秧子房”。这种人心狠、心细,他们看准肉票的弱点,折磨肉票催家人送赎金。
匪帮放哨,往往布置两道防线。第一道哨兵叫“巡冷子”,任务是发现敌情,鸣枪报警。第二道防线布置十几个哨兵,称为“拒捕”,亦称“坎手”,个个精壮敏捷,善打善拼,任务是舍命阻敌,掩护主力撤退。
调查富户财产和家中人口的刀客,叫“插签”,平时貌似良民,秘密安插在乡镇村寨,其实是“在编”的刀客,负责搜集抢劫对象的全部信息。另外还有“花舌子”,是土匪的联络员。土匪把肉票抓走后,“花舌子”送信给肉票家人,传达勒索的价钱。“花舌子”都有好口才,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把杀人恶魔说成仁义君子。他们明处是百姓,暗中是刀客,但被绑票者却离不开这些“中间人”。
除了上述之外,刀客组织之中还有督战人员、掌管枪械人员等等,种种职司,无不兼备,俨然是一个严密周详的组织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