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倚门眺望多少回了,除夕晚才把美心母子盼进家门。
“妈,信不信由你了,我们可是赶火车、转汽车,一路没歇片刻地赶过来喔!嗳,怎么说也是埔里暖和……阿弟,你怎么啦?快喊阿嬷呀!”
才进门,美心张嘴就像点燃爆竹响个不停,还边说边蹬掉高跟鞋,同时撂下手袋和提箱,顺势把儿子往我身上推过来。真是本性不改,走到哪儿她都是大喇喇地先声夺人。
回娘家又不是会男友,她脸上仍是涂得五颜六色的,一身赶时髦的超短裙装扮,打算来山城展览不成?一定是忙于梳妆打扮,才舍弃了早班火车,弄得这么晚到家。
回来就好,我也不忍心说她了。
“阿嬷,我饿了。”
心肝宝贝,五岁大的孩子口齿清晰温柔,我搂在怀里怎么亲也不够。长得也真快,一年不见已到我胸口高了。这孩子细皮嫩肉的,天庭饱满,浓眉大眼,怎么看也是那没心肝爸爸的翻版,真是作孽呀!
“乖孙,阿嬷把菜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我连忙牵着孩子往里走。
美心趿双拖鞋,提起行李跟过来,还边走边问:“阿弟和我睡吗?”
“他习惯一个人睡的话,也可以用继光的房间。”
走道左边继光的房间是单人床,我已换了床单;右边两姐妹的房间是和式桧木地板,年前刚找人打过蜡,被我擦得亮堂堂像新的一样。
“要不要和阿嬷睡?”我问孙子,“阿嬷是大红眠床喔!”
孩子温顺地回答:“我和阿嬷睡。”
多乖巧的孩子呀!可惜逢年过节才能见到面。美心嫌南投远,我嫌台北脏乱,母女俩拔河似的想让对方向自己靠拢,结果是静止不动!
我借孙子说话:“难得来一趟,阿弟要多住几天才好。”
他妈妈边放行李,边学孩子口气说了:“阿嬷来台北住也一样嘛!”
台北有什么好,干吗都要往那里跑呢?我嘴里不说,心里可不服气,更觉委屈。美心去了台北后,一年比一年难得回中部来了;偶尔回家也是蜻蜓点水般来去匆匆,连家人团圆的春节也只待个三两天就跑。人到中年了,她还像只团团转的陀螺,不知找个人成家,真让人操心呀!
“难得回家,吃了元宵再走,嗯?”
“不行呀!我答应去参加一个禅三,初五就开始了。”
我叹口气,不做声了。年纪大了最盼望儿孙在眼前,但我也不屑于哀求,人老了脸皮可不能老呀!
给孙子洗过手,按他坐上餐桌后,我把一大盘乌骨鸡移到他面前。
这时美心走过来,指着桌上的六七道素菜,乘机教育儿子。
“阿嬷吃素,她专为阿弟煮了鸡耶!阿弟该怎么说呀?”
“谢谢阿嬷。”
我乐极了,也不忘游说孙子:“素食也很好吃,你吃一口就知道了。阿嬷做的素菜,大家都爱吃喔!”
难得他妈妈一旁跟着赞好:“真的,埔里的一贯道靠你阿嬷的素菜做招徕呢!我看台北的素菜馆愈开愈多,八成也和一贯道有关吧?”
有可能。我也是在教会的鼓励下,努力钻研,才愈做愈拿手。
美心这几年走访各地的道场,也能勉强吃素了,这时眼光却贪婪地在灶台上打转。
“妈,有什么汤没有?”
“哦,有一大锅酸菜猪肚汤。”
一提醒,我赶快连锅端上桌来。
知女莫若娘,我早料到她的脾气了。台北的女人都是这样,爱美怕胖,大鱼大肉看两眼就饱,但是从小习惯的汤汤水水却是百吃不厌。
其实什么东西都是家乡的好,吃的尤其如此。这几年台湾经济狂飙,餐馆林立,山珍海味视如家常,人们的肠胃又开始追求古早味了。以前年夜饭讲究丰盛有余,弄得娘儿俩天天吃剩菜,儿子直嚷“不卫生”。也罢,如今逢年过节只有女儿回家,我拣她爱吃的烧两样,给孙子烧点荤菜,不再虐待自己的肠胃了。
“妈,我们就在家里拜拜祖先,不去你们佛堂了吧?”
这倒令我有些为难。我们教里都是去佛堂礼拜,重大节日如除夕夜则改去总坛参拜,从中华圣母、祖师和祖先一路祷念下来,不兴在家中拜祭。不过,我在餐厅也设了神龛,左边是祖先牌位,右边是观音、济公和弥勒佛,在家中行礼想来也能通融的。
“好吧,我们在家里拜神。”
我想,子时到来时,美心娘儿俩睡着了,我独自出门也不迟。
美心见老妈肯通融,立刻抢着烧了香,并招呼儿子起身。
“阿弟快来拜呀!明年要上学了,求求杜家祖先保佑你吧!”
阿弟站在我们母女俩中间,有样学样地俯仰起脑袋瓜来。
我插上了香,回首还见美心捧着三炷香,闭上眼念念有词,一脸虔诚相。她祈求什么?不说我也猜得到。
女儿一心追逐爱情,却总不如意,和姓吴的尤其难解难分。姓吴的离婚诺言跳了票,现在儿子这么大了,连户口都没法登记进吴家,身份证上那一栏和他妈妈一样,都是“父不详”。
可怜的女儿,她是前世欠了吴某的债,就如我前世欠了她父亲的债一样。我早认命了,她却心高气傲不服输,到处求神问卜,发誓不让“父不详”三字遗传下去。杜氏祖先有灵,保佑她吧!
烧完金纸,我把几个炒菜又热了一遍,然后一家三代人坐下来享用。
孙子最能赏识外婆的手艺了,香菇、蒟蒻等只要夹到碗里,他都塞进嘴里,嚼得两腮鼓出两个球来。这么好养,怪不得长这么高!
我夸奖他:“阿弟不挑嘴才长得壮,真聪明!”
美心说:“阿嬷烧的菜好吃嘛!像这苦瓜,家里菲佣做的他可是一口也不吃!”
那个自然。红烧苦瓜一定要整条用橄榄油炸透了,然后切段加上冰糖和上好酱油去焖煮,费时费工,佣人哪有这种心思!
美心看上白果和黄瓜炒素虾仁,据说白果抗老化,是美容圣品。
我向她推荐新鲜百合炒芦笋。“百合滋阴,是上好补品哪!”
鲜百合贵极了,一年我只买这一回,专为招待她母子俩。
吃到半饱了,美心忽然想起了远在美国的弟弟。
“继光有消息吗?”
“有呀,早上才来电话,知道你们会回家的。你等着吧,他明天肯定挂电话来拜年。”
“哼,他若不打来,我可要生气了!也不知他忙什么,好久没和我联络了。”
“他肯定工作勤快,去年圣诞节公司刚给他加薪,现在又把他调去设计部门,还发给他股票呢!”
美心一双凤眼闪闪发亮:“什么股票?”
这一问我可愣住了。每天都听到人家谈股票,家庭主妇也一头栽进股票里,买菜时不忘交换消息,只是我都像鸭子听雷,全不懂就里。
“嗨,什么股票都好,电子股看涨哪!”美心言下很有把握。
我知道美心也买股票,只是我没兴趣打听。我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美心,公司给继光申请绿卡了,他说年底以前拿得到。”
“那好呀!爸爸妈妈很快就可以移民美国了!”
美心的兴奋溢于言表,倒像是本人要出国似的。
老妈当然是最开心的人,做梦也没想到,我这个大字不识两个的乡巴佬,眼看就有飘洋过海之日。原指望美慧出国会还俗,找机会把我接去花花世界享点福,谁知她三年后拿了个什么硕士,急急忙忙就跑回台湾来了。幸好这年头尼姑也有出头天,老和尚圆寂时传她衣钵,如今当上海光寺住持,让老妈在乡下也大有面子,道亲们一再夸奖我会养女儿。
总算老天有眼,女儿做不到的,儿子替我办到了。杜家和李家从没出过大学生,忽然一下子来了两个留学生,难怪街坊邻里看到我常会竖起大拇指说:“阿春婶老来转运了,真好命喔!”
“弟弟读电子专业可是读对了,电子业在台湾也是大热门呢!”美心说,“我们新竹的科学园区,听说就是学他们硅谷的,现在天天都有外资和人才进来呢。”
“我横竖是不懂,只知道继光的公司做计算机……”
讲到计算机,我想起外孙女慧莲来。
“慧莲说她弟弟要买计算机,一个中学生要计算机做什么呢?”
美心和我一样,对机器一窍不通,不过她很会赶流行,有的没的都会说上一套。
“一定有用吧。现在文明进步很快喔,像吴……阿弟的爸爸,他不过是省府的科长,办公室和家里也都配备计算机了。他还说,现代的‘文房四宝’是什么来着……嗯,是电话、计算机、传真机和打印机!”
瞧她提到那没心没肺的,眉宇间神采飞扬,可见心里念念不忘。
“他还来看孩子吗?”
大人可恶,孩子可是无辜,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忍不住要关心。
“唔,少了。不过每个月的生活费倒是没短少过。”
世间男人都薄情,当初追得那么热火,到底经不起老婆威胁,又怕影响顶头上司的选票……说穿了还不是保他那顶乌纱帽!薄情就罢了,偏又藕断丝连,把她拖到三十六岁了还没心思嫁人,罪过呀!光凭她这张标致的脸蛋,只要点个头,还怕没有大富人家娶去做继室吗?
想来也怪美心挑剔,媒人送了几趟照片,她总没看上眼的,将来但愿别应了“捡呀捡,最后捡到个卖龙眼的”说法才好。
“姓吴的不来也罢,免得妨碍你另外找人……”
她忙不迭地出声警告:“妈!你又来啦!”
其实阿弟正忙着扒饭,无暇理睬大人的谈话,他妈妈是穷紧张。
“我又不缺吃少穿,干吗无事找个老公来管我?妈妈你想想看嘛,是不是这样?”
后面这句话顿时封了我的嘴。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们这一代,十个女人结婚有九个半是为了饭碗。当年我拖着两个女儿,打工难找,嫁人也遭到挑剔,要我送走一个女儿才能进门。左右都是我的肉呀,怎生割舍得下?集集镇的娘家碰到“八七水灾”,穷得响叮当,想接济我也挤不出多少粮食来。母女三人实在熬不下去了,不得已才嫁给外省来的罗汉脚,结果弄得家破人走,害美慧遁入空门,我心里的痛岂是茹素拜佛能消得了的?
现在时代不同了,美心和姓吴的分手时,找了律师订契约。她要求买下天母的公寓,孩子的赡养费领到十八岁。公务员没钱没关系,他的上司多的是竞选时来自企业的政治献金,找个名堂调拨一笔来换取美心取消记者会,免得影响选情。美心现在很少拍片子了,但手上也不缺钱花,自命单身贵族,有的是闲空去求仙问佛。习惯了自由自在,要她找个婚姻的紧箍套上头,想想也难。
各人修业各人命,想来是不假。想当年,我长得并不差,走在集集街上会收到好多注目礼,一路是“黑猫”的称呼。“二二八事变”那年,阿爹病了,我去香蕉园帮工。美心的爸爸有一回路过,一见就盯住不放,差一点跌进了圳沟里,惹得我扑哧笑出声来。就凭这一笑,他说当天回去写了好几首诗呢!
当年两人也是心心相印,香蕉园里定情时也曾指天为誓。美慧出生前,他在台中为我租屋请佣人,照顾得可贴心了。
“你们都是林家的人,一个也跑不了。”他叫我耐心等待,“我都会有妥善的安排,你放心就是。”
那年头蓄妾是公开的事,只是大妇太有机心了,多方拖延孩子认祖归宗的事。也是我命薄,美心刚出世,男人忽然一场大病就撒手西归了,安排云云全化作空谈。大妇唆使管账的斩断每月的支应,我们娘儿三人很快就被房东赶出门来。人海茫茫,我一时万念俱灰,真想跳进大甲溪去……“妈,你怎么啦?”
美心把我从回忆里叫醒。年纪大了喜欢念旧,经常一坐半天,尽想着年轻时的芝麻绿豆事,没人点醒的话,连时间都忘了。所谓白日梦,大概就是这样吧。
“妈,慧莲中学毕业了吧?”
“夏天就要毕业了。”
“要考大学吧?”
“没听说,好像是王家要她放弃,把机会让给弟弟。”
“王耀祖功课好吗?”
“慧莲说弟弟很用功。”
“那好。慧莲常来看望阿嬷吧?”
我摇摇头。竹山虽然很近,阿莲的祖母还是我拜把姐妹,但是美慧抱着女儿出走台中后,王家大姐曾上门把我狠狠骂了一顿。虽然孙女后来又抱回去了,但是两家却断了往来。慧莲是上了南投高中才忽然开窍,瞒着祖母偷偷找上门认亲的。凡事缘注定,我算学乖了,始终没去打听她祖母是否还被瞒在鼓里。
“妈,姐姐就这两个孩子,男的有人疼惜就算了,女的好歹也是我们杜家的人……王家不疼,我们来疼!”
都是我的亲骨肉,哪能不疼?
“妈,我要问问她……嗯,她家有没有装电话?”
我笑了。这几年台湾建筑业赚翻了天,王金土在高雄当包工也多油水,尽管不回老家住,但是家里冰箱彩电也没少买,岂会独缺电话?
“你别打去!”我制止美心,“这孩子聪明伶俐,说不定会来拜年。真不来了,你再打电话也不迟。”
“好吧,我等等看。”
阿弟几时已溜下桌,上前厅看电视去了。我们娘儿俩又聊了一会儿家常,然后美心开始洗碗。逢年过节我才有机会享受女儿的孝心,饭后可以跷起脚来,看她在流理台前涮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老妈聊天。
这样温馨的时刻,我但愿时光忘了脚步,永远停留在这里才好。
“妈,你今年炊多少笼年糕去义卖呀?”
“不多,只有六笼。”
“啊!六笼还不多呀?妈一定累了,今晚早点休息吧。”
每年都做年糕义卖,为埔里的佛堂筹款,要说累也累习惯了。女儿说完话就哈欠连天,显然是她累了。也罢,独居老人其实睡无定时,要睡就睡,要醒就醒。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也可以半夜三更起来拜佛念经,自由着呢。
“你们一天赶路,早早去睡吧。”
她强打起精神说:“让阿弟先睡好了,我还不累。”
正说着,前厅传来敲门声。我走去一看,原来是坛主林姐来了。
“杜姐,我在佛堂遍寻不着你,原来还在家里呀!”
我连忙让座。这时美心闻声前来,正记不起林姐是否见过美心,人家已经自己说开了。
“我们见过了,美心是大名鼎鼎的电影明星,哪忘得了呀!”
林姐是埔里仅有的女代书,性格豪爽,口才更是一级棒,一张口就让美心睡意尽除,笑意盎然。
林姐小我一轮,今年不过四十有六,待人接物我却自叹不如。她交游广阔,风头盖过做粮米生意的丈夫郭阿强,有“女强人”之称。这几年房地产交易频繁,她赚得盆满钵满,又肯慷慨解囊,被公推为我们这一派在埔里的坛主。郭家原信佛,迄今强仔还自称佛教徒,但并不妨碍妻子扩建一贯道佛堂。佛堂主供济公,初一和十五举行供拜,此外还开设各种学习班,非常热闹。
去年政治“解严”了,年初李登辉又继蒋经国当上了“总统”,一贯道不但走出了地下,还积极对外传教。林姐几次表示,希望我劝女儿入教。她哪里知道,别说是任性的美心了,就是美慧和继光,也是各个表面温驯,但骨子里主见可强了,宗教信仰哪由得老妈分说!美慧落发时,我哭得死去活来,她几曾动摇过?继光打进小学起,我就带他去佛堂参拜了,结果一上台北念书就自称是什么无神论信徒了!
我虽然不善传教,但也努力奉献,碰到炊年糕和包粽子的义卖,我做得最卖力,也最得道亲夸奖。在一贯道被视为“邪教”而横遭取缔的年代,道亲紧密团结,不必公开宣传,新教友就源源不绝。如今“解严”了,坛主却说一贯道不缺钱只缺人,而我家十几年来未增新人,显得我护教不力似的。
好极了,林姐不信,今天让你试试自己的“点传”功夫吧!
“唷,这是美心的儿子吧?”
林姐一脸的惊艳表情,让美心赶紧关上电视,喊阿弟过来见客。
一介绍完,林姐即亲热地搂起孩子,一边赞美开了:“杜姐多福气,孙子长得多俊,好像歌星刘德华喔!”
她就是会说话,不但美心乐得嘴合不拢,连我也开怀大笑了。
“这孩子天庭饱满,注定聪明,要不要送来‘论语班’上课呀?”
美心没念大学,又最宝贝儿子,听到念书马上动心了。
“他这么小,能读《论语》吗?”
“怎么不行?我们一贯道的教义包罗佛祖和孔子的教导,一贯传扬中华文化,还特别重视儿童的文化教育。我们的论语班开设多年,现在又增添了儿童论语班,六岁就可以报名了。”
我指出阿弟才五岁,林姐却表示没问题。
“这孩子很聪明,一定跟得上。我们不考试,孩子学得更开心呢!”
美心遗憾地表示:“可惜我们住台北,要不然……”
林姐拍胸答应:“我们的台北分坛也有论语班,我给你介绍!”
接着她话题一转:“埔里的总坛现在好热闹喔!你们快来参加拜年吧,我来接送,车子就停在门口哪!”
美心瞧我一眼,显然是不好意思拒绝。
阿弟不能熬夜,我们看他漱洗上床后,这才跟着林姐去总坛。
林姐是我入教的引导师,我一心希望她也能接引美心。然而美心对一贯道有偏见,踏入“道义之门”后虽然受到热烈欢迎,经理找她谈话,她也跟着参拜如仪,但子夜一过,就坚持要回家了。
路不远,天气暖和如春,我俩就一路散步回来。街上不时传来哔哔叭叭的爆竹声,彼伏此起,好不热闹。
我问女儿:“你不觉得一贯道的人很亲切、很有礼貌吗?”
她同意:“而且也讲究卫生。进佛堂前先洗手,这是好习惯。”
我说:“这十几年来,你们一个个走了,都幸亏道亲们照顾我,我已经把佛堂当做自己的家了。”
谁料她不感动也罢,还劝我别太认真。
“现在出了好多高僧大德,也有大师从外国专程来台湾弘法。妈,你应该走出去,开开眼界也好嘛!”
现在的台湾果然宗教兴旺,光是埔里已出现好多教堂和寺庙了,看得人眼花缭乱。也难怪,中央山脉挡住了太平洋的台风,这里四季干爽宜人,鸟语花香,吸引了许多艺术家来定居,妆点得山城一天天亮丽起来。如此有福之地,难怪教会愈来愈多了。依我老人家看,宗教名目再多,但不外教人行善积德,信仰一种也够了,总不能像逛街购物,也到处比价吧?
我警告美心:“你妈信教十多年了,还没起过离经叛道的心呢!”
她笑了:“你不晓得呀?一贯道的教徒流失率最高了!”
我将信将疑。这几年佛教发展非常迅速,但是我不明白,一贯道已经包括佛教了,难道我还要改回去信仰佛教不成?
“妈,要信就信一个实至名归的大师,别尽信些旁门左道嘛!”
“你姐姐在淡水和台北一带也有名气了,要去皈依她吗?”
“那倒未必,”她说,“但也不妨去参访其他的道场,买东西也得货比三家,不是吗?”
她说着嗓门就尖刻起来,准备和谁抬杠似的。这就是美心,永远在追求,哪天才懂得“知足常乐”呀?
我问她,这几年走南闯北地四处参访,究竟见过些什么高人。
“有一位尼僧长得法相庄严美丽,修行又好,听她讲道好像听音乐。嗯,她是越南人,哪天再来台湾,我陪妈去拜望她。”
她不点出是越南人,我还以为讲的是花莲的证严法师。释证严创立了慈济功德会,积极募钱盖医院。埔里的慈济人也找上我,每个月都上门来收一百元功德金,顺便送上一些录音带。我听过几盒,这位法师的声音十分温婉悦耳。
我问美心:“你皈依了吗?”
“还没有。她传一种观音法门,信徒都说奇妙无比。”
“好吧,”我难掩好奇之心,“下回也跟你去见见这位越南师父。”
美心向我保证:“妈一定会喜欢这位法师!”
街头响起一阵爆竹声,我们踏着它的余音回到了家。
年纪大了睡不多,早上继光来电话时,我已在客厅等候。
“妈,恭贺新禧!”
“恭喜呀,继光!”
没说两句就见美心披着睡衣,小跑般到客厅来。我立即交出了听筒,然后又去把阿弟叫起床,催他过来给舅舅拜年。
“继光,你什么时候回台湾看姐姐呀?”
这是什么问题呀?他当然要等到绿卡到手才能离开美国嘛!
“怎么样,旧金山的天气真是四季如春吗?”
美心的毛病是拿到听筒就放不下,但是越洋电话贵着哪!儿子才做半年事,哪堪这样浪费?我赶紧向美心指指壁上的挂钟。她点点头,让儿子和舅舅说声“哈啰”和“拜拜”,这才收了线。
吃早点时,电话又响了。这回是美慧打回家来拜年。
“妈,开春来淡水走走好吗?”
冬天的淡水阴冷潮湿,我想着全身关节先痛起来。然而我思念女儿,就让美心和她说去,两人终于敲定了元宵节后去海光寺随喜。
“再见了,姐姐师父,你保重喔!”
我不禁摇头叹气。自从女儿当上住持后,常住和信众都按戒腊排行喊她“七师父”,我乐得随众称呼,只有美心还去不掉“姐姐”两字。
初二早上,王慧莲背了一篓桶柑,从竹山过来了。果然如我所料,孙女记得给阿嬷拜年来了。
慧莲十八岁了,皮肤白如葱根,长眉大眼,神情温文优雅,活脱脱是她娘当年的模样。美心一见就大惊小叫起来。
“谢天谢地,阿莲全得了她妈妈的真传耶!”
这孩子听到一声“妈妈”,脸上登时罩上一层雾,表情全僵住了。
我知道,这孩子还不能忘怀从小被妈妈抛弃的怨恨。
“阿莲,你哪儿买的桶柑呀?”我连忙指指她刚放下的桶柑,岔开了话题。
“哦,祖母要送阿嬷的。”
王李两家不通音问十几年了,不知是慧莲这孩子懂事,有心为两家修好,还是王家老大姐真的不念旧怨了。也罢,礼尚往来,我决定把美心捎回的巧克力托她转送过去。
美心问她:“弟弟怎么不来呢?”
“王耀祖和同学到台中看电影去了。”
我告诉美心:“王耀祖考上南投高中,这是我们这一带最好的中学。”
美心听了也高兴。她问慧莲:“你夏天要考大学吧?”
慧莲惭愧地低下头说:“大概是不考了。”
“为什么呢?”
在美心积极的盘问下,我们多少对王家的现况有了个轮廓。
王金土再婚后一直住高雄,逢年过节才只身返乡,给父母和儿女送点生活费。老父去世后,他和弟弟分了家,以后变成一年回家一次,借口是工作忙,再婚妻子又生了两个孩子,因而走不开云云。他以为“女大当嫁”,慧莲应该早早出去工作,给自己准备嫁妆;儿子理当名实相副地替他光宗耀祖,要努力念大学,能出国留学的话,他也愿意栽培。
他明告女儿:“我要负担一个高中生,下面两个念小学的,再加上房屋贷款,没钱给你念书了!”
然而据慧莲祖母说,酒家女出身的媳妇嗜赌如命,一年在麻将桌上输掉二三十万,别说养个大学生了,养两个都用不完!
“慧莲,你爸爸重男轻女……他是一条‘沙猪’!”
美心打抱不平,恨恨地骂了王金土一句。
我没有反驳女儿的话,内心却另有一番感慨。
美慧婚后十个月生下阿莲。我端了麻油鸡酒给女儿坐月子时,刚做爸爸的金土喜得咧嘴傻笑,对婴儿宝贝极了。都是邻居无聊,赞美婴儿美丽时,说什么“好像妈妈,一点不像爸爸”。王家那时父叔同住一个屋檐下,人多嘴杂,愈传愈不像话,竟惹起了金土的疑心病。好酒的人只要一杯下肚,便没头没脸地数落起妻子,后来甚至发疯也似的拳打脚踢起来。美慧气得一度割腕要自杀,就是这样也没能去除他的疑心病。
王耀祖刚生出来时,样子也像妈妈,没有他爸爸那种肥头大耳的猪公脸。同一个母亲生的,但是金土对儿女的态度却有如天和地:一个宠得不够,一个只嫌碍眼。这番情景看在邻居眼里,没的也变成有的了。
婆婆觉得没面子,对我这个结拜妹妹也就恩将仇报了。
美慧生下儿子后,金土还是没有好脸色,逼得她出走逃命。当时怕女儿被虐待,曾抱着同走。两年后听说婆婆想念孙女,才让我护送孩子回竹山,那时金土已经去高雄了。掐指算算,我和金土也十五六年未打过照面了。据说他中年以来身材横向发展,心胸显然没有跟进;他还在歧视女儿,说明对前妻的误解也未消除。
话说回来,若阿莲还怨恨亲生母亲,要金土悔悟也许是奢求吧。
人啊人,怎么都这么想不开呢?
“阿莲,你爸爸这么小气,那就算了,阿姨支持你念大学吧。”
慧莲睁大了眼,迷惑地望着她姨妈。
“怎么样,你到底想不想念呀?”姨妈紧盯一句。
她赶紧说:“当然想啊!”
有其母必有其女。当年她妈妈也是一心想念大学,在班上样样考第一名,师生都说她会考上台大。但愿母亲做不到的,女儿能做到才好。
“阿莲,那就一言为定了!”
美心爽快地承诺后,进一步鼓励她:“希望你能考上台北的学校。”
慧莲却吞吞吐吐地要求了:“如果……考上东海大学……可以吗?”
“东海大学?”美心紧盯着问,“你有男朋友在东海大学吗?是不是?读哪一系的?”
一阵连珠炮弹打下来,慧莲早涨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美心真有一手,很快就攻破少女的心防。原来去年在救国团主办的一项登山活动中,慧莲认识了东大哲学系的潘姓学生。他向她描述了东海校园的种种,让她对东海的文学院十分向往。
慧莲一再强调:“不是男朋友啦,真的!”
虽然如此,我仍觉防范一些较好。以美心的爽朗性格,我怕她答应得太快,忍不住出口拦阻。
“你努力考上台北的学校吧,到时和姨妈住,费用也省些,懂吗?”
孩子果然乖巧,立即温婉地回答:“是,阿嬷,我会用功,希望能考上台北的大学。”
美心见甥女懂得体贴,更加欢喜了。
这天慧莲吃了晚餐,带着巧克力糖,高高兴兴地回竹山去。
初三,美心带着儿子回台北,家里顿时显得空荡荡的。幸好佛堂里活动多,我参加太极拳和土风舞,三天两头和道亲们结伴出门,日子过得并不寂寞。
转眼元宵节要到了,我参加汤圆义卖,光是我带头组织的银发族,就包了上千斤圆子,为佛堂筹了两万多块。
我答应美心去台北和她母子过元宵节,然后结伴去淡水看她姐姐。
出发前夕,我收好行囊,正准备关门就寐,忽见林姐快步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姑娘。姑娘梳着长辫子,肤色微黑,眼窝深凹,我猜想是以美女出名的邵族。我小时候到埔里玩,常碰到邵族带着竹筒来埔里“收租”。据说埔里原是他们的土地,后来让给平埔族居住,以后又被汉人占用了,所以逢年过节要来收点租;汉人也象征地倒些米在竹筒里,大家和乐相处。
邵族姑娘都很美丽活泼,但这位姑娘却畏缩地躲在林姐背后,神色慌张有如惊弓之鸟。
“杜姐,找你帮忙来了。”
林姐悄声说着,拉了姑娘就跨进门,还顺手替我关上了门。
“她叫莫娜亚,邵族。”
果然是邵族。这个族群听说人丁逐年稀少,目前仅有三五百人之谱,真是珍贵得很。娇客临门,我感到荣幸,连忙让坐。
“杜姐,你一向心软,看来也只有你能帮助她。”
林姐说,莫娜亚上了人口贩子的当,以为是去台中市打工,谁知被拐卖到色情发廊,最近才瞅空逃回南投朋友家。可恨人口贩子串通黑道,日月潭方圆百里都布下了网,她东躲西藏,昨夜才找到林姐家求救。
“杜姐不是要上台北看女儿吗?你就把她带去吧!”
什么?我大吃一惊。我一个老太太,哪有能耐带一个大姑娘逃亡呢?
“杜姐,你看!”
林姐拉我的手去摸莫娜亚的胸脯,软绵绵的像一大团海绵。
“可怜她才十三岁的年纪,硬是打荷尔蒙针,强迫接客……”“不要说了!”
我闭了眼,以手掩耳,大声叫喊着不让林姐说下去。少女被强暴的恐怖,有谁比我更清楚呀?那是我心头永远的痛啊!
“杜姐,杜姐,你怎么了?”
我不理林姐,走过来把莫娜亚拥进怀里。
“孩子,我带你走!”
孩子在我怀里颤抖并嘤嘤哭泣。
妈妈……
我拍拍她的背部,轻声安抚着:美慧不哭……
“我说杜姐,你别跟着哭成一团嘛!来来,我们商量一下。”
到底是女强人,硬是把我从悲伤的回忆里拉回现实。
当下我们说好了,明天一早把莫娜亚乔装打扮一下,让强仔开运粮车把我们载去台中搭火车。
“莫娜亚就交给你了,杜姐。至于到了台北怎么办,就看她的造化了,我们也只能尽心到这个地步。”
林姐说着,递过来一把钞票。这怎能收?我立即把她撵出门去。
次日,我和莫娜亚一早就准备停当。强仔准时开来卡车,车上四周装了米包,中间空出的地方正好够两个人的座位。我和莫娜亚就坐着这样的敞篷车,顶着朝阳出发,终于平安抵达了台中火车站。
美心来台北站接车,见到莫娜亚很惊讶。知道原委后,不禁神色紧张了。
“妈,你一路上就不怕黑道盯上你吗?”
“有那么厉害?不会啦!”
“怎么不会?在电影圈混过的都知道,他们包山包海,又与官员勾结,可以一手遮天……谁都知道台湾是‘黑金治国’嘛!”
一言提醒我,不禁惴惴然。莫娜亚更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好了,先住我那儿一两天没关系,我们再想想办法。”
莫娜亚羞怯地表示:“我什么工都愿意做。”
“那就好办了。”
说着,美心招了一部出租车,把莫娜亚也一起带回天母。
一到家,她拿出一套衣服给莫娜亚,交代菲佣带去洗澡,叮嘱要从头洗到脚。
沐浴过后,她问长发披肩的莫娜亚:“我能不能给你换个发型?”
莫娜亚温驯地点点头。
美心即取了剪刀,几下就把一头长发剪到齐耳根,然后替她罩上一顶假发。哇!莫娜亚全然改观,俨然是新潮女郎。
“妈,我想起来了,还是姐姐那里安全。”
把莫娜亚送到海光寺?我好气又好笑。美心一向多的是鬼点子,但是这个建议未免荒唐了点,莫娜亚不过一时有难,可没说要出家呀!
美心却振振有词:“怕什么?这年头住在庙里的未必都是和尚和尼姑哩!我们电影圈里的人现在没事就到庙里打坐参禅,一住三五天,住上一个月的都有,挺流行的哪!”
不料莫娜亚竟接口说:“我愿意出家。”
“嗳,不用啦!”美心安慰她,“你先去避避难再说。”
事后证明,美心的主意还真出对了。海光寺里已经住着一位花莲来的泰雅族女子阿姬。
阿姬廿五岁了,身世相当悲惨。据说她父亲工作不如意,长年喝得醉醺醺的;哥哥当矿工死于山难,弟弟随渔船出海,经年没消息。她十八岁时,父亲要还酒债,忍痛把女儿交给人口贩子,从此沦落烟花。老鸨怕她逃跑,还在她手臂上刺青。几年下来,她染了一身病,瘦得不成人样。油水榨光了,即被推出门外,辗转流落到一个妇女救援团体的手中。去年承依带领寺众出去做社会救济,同情原住民女子的困境,就把她接回寺里延医调养。半年下来,她已康复大半了。
承依说:“我们正在找医生,要把阿姬臂上的刺青去掉。”
美心以为多此一举:“原住民多有刺青,留着有什么关系呀?”
承依说:“自愿和强加于人是两回事。阿姬的刺青是一道烙印,一道受辱的标记,去掉了也好表示和过去一刀两断。”
“七师父说得对,”我鼓励阿姬,“你一定要把它去掉!”
阿姬感激地向我合十说:“谢谢师嬷的关怀!”
莫娜亚见阿姬长发及肩,问道:“姐姐,你没出家吗?”
阿姬向承依投去敬爱的一瞥,随即浅浅一笑,遗憾地说:“师父还不肯收我呢!”
承依也笑笑回答:“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们是帮助急难的妇女,并不是招收出家人。你先自强自立起来,要不要出家,那是以后的事。”
我望着承依庄严慈悲的法相,心内暗自叹气。
说真的,承依当家以来,也够努力了。我很少来淡水,但海光寺的变化不算小,比当初出家时显得宽敞有朝气。首先,上山的柏油马路拓宽了,山门附近还辟出一个停车场,出入方便许多。我喜欢莲花,前院的池塘如今一到夏天就满是红花绿叶,还有金鱼嬉游其间。许多信徒也在此放生,里面爬着好几只乌龟。中庭的桂花和杜鹃长得茂盛无比,春秋都把四合院装点得美丽芬芳。
女众寮房迁到大殿后的观霞楼去了,西厢辟成图书室和会议室;会议室在周日变成对外开放的佛经讲堂。东厢北端还是方丈室和办公室,二师父承佐搬去报恩寺看守灵骨塔,男众寮房和以前的会客室打通了,变成可以容纳一二十人的通铺,阿姬和一位带发修行的阿珠姐便住在这里。
然而社会潮流变了,一切比快又比大。七师父当家快五年了,怎么就不肯随顺潮流呢?她迄今只收了三位“勤”字辈的女弟子,连我都替她着急。别说为自己培植亲信了,连光大寺庙都缺人手呀!
现在的出家人哪能和她那个年代相比?从前是不得已才出家,现在出家好比赶时髦了。眼看埔里的寺庙愈盖愈多也愈大,剃度时成群结队,亲友租了大巴士来捧场兼观光,那场面多么风光热闹呀!这种时候海光寺还把人挡在门槛外,难怪同门喊她“固执”了。
也是去年春节,我来随喜,大师父承慈把我请去她的寮房喝茶。她已届古来稀年纪了,特别照顾住了单人房,还派有专人早晚招呼她。承依遵照“不作不食”的百丈遗训,寺众一律派了劳务,却让承慈享受退休权。这位老师父很有趣,以前话少得像个哑巴,这几年却变成了喜鹊一只,最喜欢找人讲话了,听到我来总要把我找去坐坐。
“师嬷,”她这么喊我,“你知不知道七师父当了大学教授?”
说来惭愧,住持虽是我女儿,她有什么喜事,我常是最后一个知道。
“她现在是辅仁大学的教授,开一门佛教文学哪!”
我不懂文学,其实也不懂佛教,但是承依留学美国,拿到硕士学位,当上这门课的教授想来也不会辱没了大学,我听了自是欢喜。
“师嬷有机会要劝劝她,”老尼诚恳地对我说,“为了壮大海光寺,要多收弟子才行呀!好多人慕名而来,却被她一个个挡回去了!”
我听了很无奈:“我早讲过了,她说是因缘不具足。”
老尼不同意:“佛门慈悲,慈悲就是因缘嘛!”
说的也是,次日我就向承依提起这件事。
“捐钱盖庙和供养出家人是最有功德的事,十个人有九个愿意做。你为什么不随缘一点,多收些弟子也好帮你弘法利生嘛!”
我还指出,现在社会富裕到“台湾钱淹脚目”的地步,岛上到处盖起高楼大厦,寺庙不是新建就是翻修,互相比高比大。海光寺的扩建脚步,在全省寺院中,只比得上蜗牛的速度而已。
承依没有否决妈妈的建议,只一味强调说:“弘法利生固然重要,但是宁可重质不重量。”
这一点她倒是做到了。海光寺不过十一名出家众,倒有三名在外面进修,有一位尼师叫勤读的,已读到大学三年级了。剃度虽然严苛,承依却允许带发修行。五十出头的阿珠姐,发心在厨房修行,受命执掌香积和采购,一入厨房,上下都听她调度。阿珠带动了几位女居士,天天定时来协助,海光寺倒也不显人力短绌。
我素知这个女儿的脾气,知道多说也无用,眼前只有鼓励阿姬别灰心。
“佛度有缘人,佛也度有心人,好心一定有好报的。”
阿姬很高兴:“我会听师嬷的话,努力学佛。”
承依留莫娜亚住下来,也希望美心陪我在此住两天。
美心说:“淡水这么近,我回家睡吧。”
承依不勉强,就找了知客尼带我和莫娜亚去安单。
次日早餐后,美心上山来。一年不见慈师父了,母女俩联袂去探望。
“师嬷是稀客呀!大明星也是贵客,快请坐!”
大师父有点客来疯,嘴里招呼着,忙不迭地掏出糖果饼干来招待。
“刚收到信徒供养的冻顶乌龙茶,正好借花献佛哪!”
不顾客人反对,她坚持开封,给大家各沏了一杯茶。
一年不见,我们互相问候了一番。
我也问起寺里仅有的和尚承佐法师:“二师父好吗?”
老尼瞪我一眼:“你没听说吗?他去大陆探亲了!”
美心有些惊讶:“哇,这么快就去大陆了!”
可不,去年十一月才开放大陆探亲,佐师父跑得这么快,显然早有大陆亲人的音讯了。海峡阻隔四十年,他能找到亲人实在是运气。
“佐师父真有福报呀!”赞叹之余,我好奇地问起,“他的父母都健在吧?”
慈师父摇头:“不知道父母还在不在,但是太太肯定在……”我很惊讶:“太太?佐师父在大陆娶过亲了?”
美心笑老妈大惊小怪:“他那个年纪,大陆有老婆算什么呀!”
想想也是,但我总是感到哪里不对劲。
慈师父说:“我们刚开始也很吃惊。以前都以为他是童身出家,这次请假返乡,才爆出他结过婚,而且还当了祖父的新闻来。”
我的好奇心一旦触动,越发不可收拾了。
“佐师父什么时候走的?”
“当然是赶回去过年啰,一家三代好团圆嘛!”
美心眉眼一眨就算出来:“那有半个多月了。”
承慈说:“听说他告了一个月的假。”
我问慈师父:“佐师父有六十岁了吧?”
“还不到吧。”慈师父也不太确定,“大概是五十五或五十六。”
天呀!我暗暗叫苦。老不死的李忠正今年七十一岁,要是大陆也娶妻的话,说不定就是曾祖父了。这个色鬼,当年信誓旦旦说大陆没娶妻子,九成九是撒谎了……“妈,你怎么啦?”
不但美心问我,连慈师父也表示关切。
“师嬷,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我一边否认,一边站起身来。
“美心,我们不是要去报恩塔走走吗?”
听我这么说,慈师父挣扎着站起身来。
“佐师父不在,报恩寺跟着关闭了。我有钥匙,我陪你们去吧。”
心有疑惑,脚步立即沉重起来。以前我也来过报恩寺,它就在菜园边上,距寮房也不过十分钟山坡路,转眼就到,现在却走得很吃力,要美心搀扶我才行。
报恩塔和报恩寺都是纪念澄清老和尚而建的。塔仅两层楼高,底层有门可以上去,外表显得小巧玲珑。塔前的寺庙也是小小三开间的建筑,主殿供地藏王菩萨和土地公神龛,左右两间辟为寮房和知客室,一向由承佐照顾。
我问慈师父:“很多人来寄放骨灰吗?”
“多啦!佐师父走前提到塔位快满了,他希望能扩建才好。这几年,光是卖塔位,他不知收进多少钱,却一分也没给海光寺!”
美心说:“难道这座塔不属于海光寺吗?”
承慈说:“土地是海光寺的,但地上建筑听说另外登记,我不懂也不管这些事了。”
我们这个年纪,不管的好。我放眼四周,林木青幽幽,菜园绿油油,置身其间,令人神清目爽。想象塔上可望观音山和淡水河,晴日远眺东海,视野更是这边独好了。
我告诉美心:“将来,我的骨灰也要放在这里。”
她立即抗议:“妈才几岁,想这些做什么呀?”
“阿弥陀佛!”承慈合十表示,“还是师嬷想得周到。”
我很坚持:“美心,我真有这个意思,你可是要替我记着!”
这把年纪了,我是这一刻才萌生火葬的念头,而且想把骨灰放在报恩塔里。
美心兀自不信:“怎么这样……爸爸不是早在桃米坑买了一块地吗?”
那是不假。虽然分居这么多年,倒没断过老来合葬的念头。那原是一块荒地,后来附近开了柏油路,最近桃米溪对岸又盖起大学来,乃一跃而为热门的农地,身价大涨了。
“你爸爸也未必用得到那块地。”
美心不解:“为什么?爸爸一直认为埔里是台湾最美最好的地方耶!”
傻瓜,埔里虽美,终非他家乡呀!但是我没说什么,而是表示头疼,随即和美心辞了慈师父,回寮房来了。
用过中饭,看看莫娜亚在阿珠和阿姬的带领下,读经和劳动都上了轨道,我借口想念孙儿,便和美心回台北了。
一到天母的家里,我就对女儿透露了心事。
“你信不信,你爸爸大陆有太太?”
美心“啊”了一声,瞪着老妈,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的分析很简单:“你只要看佐师父就好了,他比继光爸爸年纪还小,居然是结了婚才来台湾。继光爸爸来台湾已经是三十岁出头的人了,谁敢保他没在大陆结过婚?”
美心一脸的狐疑:“会吗?当初你们结婚时,他怎么说的?”
我除了叹气,也只有苦笑了。
“妈难道没问过媒人吗?”
“当然问过,而且还亲自问他,他都说大陆没娶过亲。说是从小当兵,跟着国民党到处打仗,没有机会结婚……但是,你信这些鬼话吗?”
美心坦承:“妈,你问倒我了!”
但是略一沉吟,她又反口了:“爸爸不像是那种人嘛!”
什么?我正想开口数落老头子,但转念一想,他好歹是继光的亲爸爸,分居这么些年,向来也井水不犯河水,往事不提也罢。
我告诉美心:“我想和他办离婚手续。”
女儿一听,眼睛瞪得比桃子大。
“妈妈,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呀?先是骨灰塔,现在又是离婚……你都这把年纪了……”
我打断她:“正是因为年纪大了,犯不着虚占着名分,才想把它解决掉呀!”
我索性摊开说了吧。以前为了儿子不敢离婚,如今儿子长大成人也不在台湾了,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该作个了结,由我提出也显得大方些。
“妈,我想的恰恰相反。正因为爸爸年纪这么大了,我一直想着,不管过去是什么原因你们闹翻过,但现在也该和解了,是不是?”
我还是只能苦笑。有些伤心事就像酒窖里的酒,愈陈味道只会愈浓。
“爸爸其实人不坏,不抽烟不喝酒,虽然钱抓得很紧,但是该付的他也没赖账,是不是?”
这个我当然不能否认。
“我虽然不是他亲生的,但他小时候待我很好,待姐姐更好……”“好啦,好啦,我们不谈过去!”
我赶紧打断,免得耳朵还要承受回忆的苦刑。
“美心,你跟他有话说,你就替我去说一声吧。他只要寄来文件,我会立即签字。”
女儿盯着老妈看了半天。她一定从我脸色看出我心意已决,神情不禁跟着严肃起来。
“不行!”她像法官下判决书似的,完全是不可通融的口气。
看我愣着脸,她并不妥协,又一味强调说:“一般人尚且劝和不劝离,何况是女儿?爸爸在台北,要离你自己和他说去!”
“你真不替我传话?”我也下了决心,“那我就找律师去办啦!”
这一招果然有效。
“好,好!我替你向爸爸说一声。”
我提出了条件:“老头子做了十几年的股票,财产不知翻了几番,不过我不会要求平分他的财产,叫他放心吧。我只要保有埔里的房子和那块坟地,继光会寄我生活费,这样就行了。”
说到具体的内容,美心立即神色认真起来。
“你光要埔里的房子和坟地,太少了吧?”
我笑了:“多了也不见得就要得到。”
几年不往来,李忠正的性情似乎变了,在钱财方面尤其变化大。还记得刚结婚时,他拍着胸脯说:“阿春,每个月的薪水袋交给你,一切由你发落!”等继光和他住的时候就发现了,老头子用钱都记账,账本里独缺零用这一项。除了看电视,他顶多出去看场平剧,其他花钱事一概免了。平常也不爱同人打交道,公寓的邻居几年了也只维持着点头之交而已。
从儿子点点滴滴的叙述里,我感到他是越老越孤僻了。
是不是等着这一天开放大陆探亲了,好把钱带回老家呢?
“你爸是个地道的守财奴,钱赚得越多,人变得越小气,连他儿子都受不了。记不记得继光上大学时,仅和老爸住了一年?”
美心替他辩护:“那是弟弟想住宿舍嘛!”
我告诉她,事实正好相反。老头子当了保全公司董事长,一部汽车都不舍得买,宁可进出搭巴士,一套西装穿十年也不换,这么节省,年轻人怎么受得了?等分到宿舍,当然忙着搬家了。
美心听我数落时,只管一旁傻笑,显然认为老妈夸大了。
“我倒没听弟弟说老爸小气,只抱怨老爸啰唆,整天盯着他要考托福,要出国留学,要给他办绿卡什么的。继光不是说了?他要是留学不成,老爸准会气得上吊呢!”
当然了,李忠正也许对家人不算苛刻,对自己却节省到吝啬的地步。自从我们分居以来,他每次回埔里都是住老同事关先生家。去年关先生去世,他赶来埔里吊唁,舍不得掏钱住旅馆,竟利用老荣民的身份,住进埔里荣民医院作身体检查,空当时跑出来上香。我佛堂里的一位道亲在医院当义工,看到病历上的配偶栏有我名字,当做巧合讲给我听。
“妈,你不想多要爸爸的钱,但是应得的份也不要放弃嘛!我还是给你找个律师,必要时上法庭……”
我赶紧制止:“不行!这把年纪了,我才不上法院去丢人现眼!”
看我这么坚决,女儿终于打消了找律师的意思。
“好吧,我帮妈妈去说一声。”
不知美心怎么去跟老头子说的,一直也没回我话。李忠正在考虑什么不成?尽管我没什么要求,也许他不放心,先忙着处理财产也说不定。
我听到愈来愈多大陆探亲的新闻,更加感到自己早日离婚是明智之举。有个七十二岁的国大代表,刚爆出大陆老家有老婆和四个儿女的新闻。他到台湾不久就娶了一位中学教师,生下三个孩子,如今这位教师忽然发现自己从原配降为侧室,真叫哭笑不得,好尴尬呀!
在我们佛堂的插花班里,清一色都同情这个台湾妻子。
一位潘姐说:“她是被骗了!七十岁上下的大陆男人,十个有九个九在大陆娶了亲。”
有些知晓我家内情的人不免瞟了我一眼,让我脸上一时火辣辣的。
林姐有心卫护我:“要说欺骗也情有可原,当年海峡两岸阻隔,很多人以为回不去了,有老婆的也等于没有嘛!罗汉脚的日子很难熬的呀!”
有人问:“这位老国代的财产,将来怎么分呀?”
“当然是留给台湾的子女!”
“可是根据法律,大陆的子女也有权继承的。”
“光是为遗产的事,将来两岸可有官司打了!”
七嘴八舌中,我暗自庆幸自己想得开,能够早日放手,免得事到临头时又受一次伤害。
六月里,继光来了电话。
“妈,我拿到绿卡了!”
太好了!我握着听筒,高兴得眼眶一阵湿热。
“我马上动手给你和爸爸办移民。听说台湾有移民公司,爸爸妈妈不懂英语,我看找一家公司代办比较快……”
我赶紧问:“你爸爸,他知道了吧?”
“知道。爸爸说,他会在台北找一家公司,叫你放心,等着移民公司和你联络就是了。”
我想告诉儿子,最好是办完离婚手续再办移民,又怕在电话里一时说不清,决定暂时不提起的好。
“好,我就等着移民公司来电话了。”
果然没几天,台北就有一家会计所来电话。一位丘小姐要我上台北办手续。
“可不可以等一下办移民,或者单独办理?”
我把有意离婚的原委说了一遍。不料对方提出相反的意见。
“李太太,你可不可以到美国再办离婚?”
“为什么?”
“你们到美国是依亲生活,要夫妻俩同时办理才行。等离完婚才分头办移民,那要折腾好几年呢!”
有这等事!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李先生怎么说,他开始办了没有?”
“没有,李先生说他不急,等你动手办起来再说。”
这家伙安的什么心呀?莫非也是要等离婚完毕才申请移民?
“我想一想再和你联络吧。”
我记下了丘小姐的电话,但是第一时间就打到美心家里。
“你和老头子怎么说的?”
她竟一问三不知:“我和爸爸说……说什么呀?”
“办离婚的事呀!”
“哦,我忘了!”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忘了?你真的忘了还是假的忘了?”
“真的假的都有……我当妈妈是一时想不开,所以也没放在心上……”我气得想摔掉电话,但事已至此,只好忍下气督促她:“你赶快给我问去!”
美心没想到老妈在生气,还在电话那头磨蹭着。
“妈,你急什么,这种事……”
我忍不住对着听筒吼叫了:“它关系我办移民哪!”
美心听到来龙去脉后,也还是不改慢悠悠的口气。
“妈,你如果只是想到美国玩玩,办理观光签证就行了,何必急着办移民?你真的不住台湾了?”
“谁说的?是老头子一心想着要移民去美国,我不过是想着看儿子方便,有了绿卡可以来往自由罢了。”
“好吧,我这就去问问老爸。”
隔了半小时,她打回来了。
“妈,爸爸不办移民。他在办大陆探亲的手续。”
要来的终于来了,幸亏我早有心理准备了,否则不气死才怪!
“有没有说,他要探什么亲?”
美心迟疑了一刻才说:“妈,我没问。等他回来再说不行吗?”
当然可以,我既然看淡世事,也不在乎这一点时间。
“爸爸说,他要亲口向你解释。”
“不必了。”
我是铁下心,这辈子不见这个人了。
“你知道吗?他想叫弟弟陪他去大陆。”
我很惊讶:“什么时候?”
“不知道。据说有了绿卡,继光就可以离开美国,到处旅行了。”
“继光能去大陆,当然也能回台湾了。”
“就是。”
果然,下次儿子来电话,就说有意返台探亲,顺便陪他爸爸去大陆走走。
“妈,”他在电话里试探似的问起,“如果爸爸找到亲人,你会不会在意?”
我哼了一声,冷冷回答说:“不会啦。”
“我是说,也许他以前在乡下……听说农村的人早婚……”
我打断儿子的话:“你妈已经提出离婚了!”
“啊?”他的惊讶穿透听筒,撞击着我的耳膜,“什么时候?”
“二月里,只是美心不肯去说。现在又卡在移民申请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妈,你先不要着急,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我不答应又能怎么样?挂了电话,我在自家佛堂前拜了两小时经。
七月底,继光返台。他在台北待了一晚,给我报了个平安电话,次日即陪他老爸飞香港转大陆了。
过两天,大专联考发榜,王慧莲考上台湾清华大学历史系。谢天谢地,杜家的孙辈也有人上大学了!美心说她已给姐姐报喜了,但我忍不住还是挂了个电话,母女俩再分享一回亲人骨肉的喜讯。
虽说出家是斩断尘缘,但是时代变了,出家人没有以往那么拘泥死板,和俗家也多了来往。我知道慧莲不想见她妈妈,但是做妈妈的怎能不想她呢?
“要是阿莲读辅仁大学多好!”我表示遗憾,“那样,你到辅仁上课也能见到她。”
“能考上大学就好。”承依的口气既欢喜,也有信心,“因缘具足了,自有相见之日,请妈妈放心。”
她倒是想到一些具体的细节。
“美心也不富有,如果阿莲需要学费,我可以帮忙。”
她解释,刚收到一笔三十万的匿名捐款,指名捐给她本人。
“我自己不需要钱。这笔钱不拿来做奖学金,就用来救助雏妓。”
我望着自己光裸的左臂,看到的却是阿姬手臂上的刺青,浑身不免要颤抖起来。
“七师父,你别担心阿莲的学费,我会帮忙的。你还是把钱都拿去帮助雏妓吧。”
“感恩妈妈,让您费心了。”
挂断电话时,我问自己,刚刚说话的人可是那个一度割腕自杀的女儿?出了家的女儿如今言谈间流露的是明快和果断,却又那么温和恬淡,不强求也不执著。最奇妙的是,她这份恬淡的情怀竟能通过电话传过来,让我心里一阵平静和安慰,觉得万事都有安排,一切可以随遇而安。
我头一回觉悟,女儿出家竟是走对路了。当年那个柔弱、悲恸到不想活的少女,如今已修成一位富有慈悲和智慧的尼师了。
上天有眼,真不枉我多年茹素拜佛了。
我想到为阿莲打点行装,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王家大姐。
自从竹山的王家通了电话后,我还没曾给他们打过电话,现在不假思索就拿起了听筒。
苍老的回音让我相信,接听的正是老大姐。
“大姐,我是阿春。”
“哪个阿春?”
“杜阿春,大姐还记得吧,慧莲的外婆!”
“啊!是阿春呀!”
加重又拖长的语音道尽了老大姐无限的惊喜。
“恭喜呀,大姐,阿莲考上了清华大学。”
“嗳,也是你们疼她,才有今天哪!”
“哪里,都是祖母爱惜和栽培的功德呢!我想给她准备些东西……”“巧极了,我也正想这么做……要不,我们一起给她买些东西?”
“太好了!不嫌的话,让阿莲陪你来埔里好吗?这里新盖起大百货公司,我们一起去逛逛。”
“那也可以。”
于是我们约了礼拜天下午见面。
挂上电话后,我眼睛久久移不开机座,悔恨自己晚打了这通电话。
当年的叫阵和对骂,十多年来的嫌忌,一刹那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以前恨她不知好歹,若非怕女儿寻死,怎舍得把个如花似玉的人嫁给她那个肥猪儿子呢?不知感恩也罢,竟倒打一耙,跟着无知的人起哄,气得我发誓一辈子不见她。
没想到,再见面时都是两鬓白发,脚步蹒跚的老婆子了,却紧拉着手说“你还是老样子”。果然样子是“老”了。老了也好,学乖了许多,也懂得惜福,我不怕老。
觑一眼身旁活蹦鲜跳的阿莲,我挽着老姐的手,什么都不说,两人远眺落日余晖中的奇莱山,都说一日就数黄昏的时光最美。
盼呀盼,月中终于盼回了继光。四年不见,儿子长白也长胖了,可见美国真是油水多多的国家。
他却一见面就叫苦:“这趟大陆行,我瘦了十磅!”
听他叙述,大陆是吃不好也睡不好,东西品种很少但很便宜,尤其是手工艺品。他捎回许多土产,像茶叶、鱼干、瓷器、陶马等等。
我等待的当然不是这些。
他老爹果真在山东潍坊乡下娶过亲,做过老婆大他五岁的“小丈夫”,生了一个女儿。这回在潍坊见到了女儿一家,女婿是退休的工人,孙子当上中学老师,孙女嫁到烟台,据说一家人过得相当和乐。
“爸爸说,他很对不起你,希望你能原谅他。”
我想起了海光寺的承佐和尚,除了苦笑,还能表示什么呢?老头子想必和承佐一样,早早透过管道去大陆寻亲了,我们都被蒙在鼓里而已。幸好分居这么多年了,总算减轻了一点上当受骗的屈辱和折磨。
“大妈去年过世了,”继光说,“所以离婚的事,妈就不用再提了。我看爸爸也不会答应。”
我当然知道老头子不肯离婚,否则二十多年前就分手了。
“继光,你爸爸要回大陆住吧?”
“很难说。大姐一家都希望他回去。”
继光认为,以他老爸的年纪,想告老返乡是人之常情;若愿意移民美国,做儿子的也欢迎。真不愧他李家的儿子,对老爸的一切都能谅解。
我想到老头子几十年也改不了吃馒头的脾性,很可能回去定居。台湾正刮起大陆游的热潮,连我们这个群山环绕的偏僻小镇,最近也出现了“神州五日游”之类的广告。我对那块土地很陌生,还没起过旅游的念头。忠正已是古来稀年纪,怕也不堪两岸的往返奔波。我们两老像是平行的火车轨,只怕是永远交不到一起了,有些事还是早日算计好为妙。
我说:“你爸想回大陆住的话,我们还是办了手续的好。”
儿子掩耳抗议:“妈,你又来啦!我难得回来,不要再提了好吗?”
我怕儿子生气,只得勉强叹口气答应了。
他从台北返美,行前让美心陪他去海光寺看了姐姐。上飞机前,他从机场来电话辞行。
“爸爸让我护持大姐……不,现在算二姐了。我先写了一张五百美元的支票给她。以后我会定期赞助二姐的慈善活动。”
大姐或二姐都无所谓了,有亲情最重要,我听了很感安慰。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你。继光,你要常常回来看妈妈啊!”
“爸妈不来,我就每年回来看你们!”
言犹在耳,第二年春天他就坠入爱河了。女的是一个白人同事,从寄来的照片看,明眸皓齿,美心说很有健美影星珍芳达的味道。
“怎么办?美心呀,赶快叫你弟弟回台湾来相亲!”
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可能有个外国人媳妇,着实惶恐得很。
“算了吧,妈,整天盯着要他去美国,要是娶了个美国老婆,也只好认啦!”
我还来不及反对,继光就宣布了,女方选在六月六日结婚。什么“女大不中留”,我看男大也不中留!还没让父母瞄上一眼的媳妇,他就让她牵着鼻子走了!
继光还说,他希望三姐陪着两老去美国参加婚礼。
美心说不行。她一头栽进灵修的活动里,忙得没日没夜的。
“那个周末我报名参加法鼓山的禅七了。我答应过圣严法师,要带几个朋友去参加禅七,到时怎么好意思自己跑掉呢?”
我一句英语都不通,没有人陪伴,哪敢去美国冒险?
“你们在美国结的婚不算数!”我对儿子说,“改天回台湾,还要正式请一次客才行。你爸爸就你这个儿子,哪能马虎呢!”
“这么说,爸爸要来参加才行。”
“他这么大年纪了,”我很怀疑,“能坐这么长时间的飞机吗?”
继光说不妨:“爸爸现在正跟着星云法师在大陆参访,已经走了好几省了。他给我打来两次电话,都没喊过累。”
什么?我大吃一惊,李忠正几时信教了?而且是佛教呀!
记得刚结婚时,每逢农历八月中旬我去集集祭拜大众爷,他总笑我迷信。“去拜一棵老樟树?你饶了我吧!”
就是这种不知敬拜鬼神的人,才会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也罢,老来知道忏悔,总算良心还未泯灭。
“你爸爸几时信佛教了?”
“我也不知道。去年回来看他,就发现他在吃素了。”
早该吃素了,军队出身的人杀孽最重。素食也有益健康,难怪他有体力再度远征大陆。佛光山道场组团参访大陆的消息,早传遍台湾了,连我们一贯道也谈论过,公认是两岸宗教交流的创举。听说走访名山古刹的行程排得很紧凑,老头子走得动,体力想是不错的。
我问儿子:“美国新娘喜欢什么?我去买了托你爸爸捎去。”
“什么都不需要,真的。妈妈想送她礼物,等她来台湾再送吧。”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上金铺打了一串项链。美国人再有钱,但凡女人谁不爱黄澄澄的金子呀?我还向圣母求了一道符,和链子包在一起,保佑小夫妻俩幸福平安。台湾婆婆别的没有,心意和礼数是不缺的。
可是逼近婚期时,老头子忽然透过美心传话,说他不去美国了。
“老爸关注大陆的变化,一时不想离开台湾哪!”
连我这种不关心时事的也知道,北京正在闹学潮。台湾电视廿四小时报道着,人们议论纷纷,似乎大陆快变天了。
我想不透:“大陆闹学潮,跟他什么关系呀?”
美心也很奇怪:“我还没见老爸这么兴奋过,说话嗓门大得像打炮,而且说个没完没了。他说大陆很快会变成民主自由了,有一天也会像台湾一样,大家可以自由投票,也有选举什么的。”
我有些怀疑:“就靠一些学生闹闹,那么大的国家说变就变了?”
“谁知道?不过外省人,尤其是老人,都很看好大陆的改革开放。妈,你知道吗?海光寺的佐师父,他回大陆定居了!”
真的呀?莫非是春天刚随佛光山的星云法师访问大陆,看上什么宝刹不成。
“他去哪个庙?”
美心笑出声来:“妈,你以为他还当和尚呀?人家还俗了!”
可惜呀!海光寺硕果仅存的一名和尚,竟也留不住了。
想想也不奇怪,林姐早就说了,台湾的和尚当不长。据说每十个男子出家,至少七个还俗;而十个女子剃度,至少七个留下来。近年来埔里兴起佛教热,大大小小的道场不下两百家,街上看来看去多半是尼僧。
“师父怎么肯放他走呢?”
“人家要走,两匹马也拉不住。糟的还在后面,他把报恩塔卖了!”
“啊?怎么可以呢?”
原来承佐为了筹钱返乡,悄悄把灵骨塔转让给商人。虽然土地属于海光寺,当初修塔时由他一手承办,他就把地上建筑物登记在他名下了。
“报恩寺也一并卖了吗?”
“还好,那是姐姐当上住持后修建的,属于海光寺所有。”
谢天谢地!不过我还是为七师父烦恼。
“少了报恩塔可是美中不足,也损失好多收入吧?”
“那种损失倒不算什么。听说塔位早被承佐卖得只剩四座了,现在的买主准备自家使用,不打算对外开放了。”
美心说,买主还算好说话,发现海光寺上下都被蒙在鼓里后,有意以原价八十万让出,但要保留两个塔位才行。
僧人怎么斗得过生意人呀!一转手,人家就白赚了两个塔位。
“为了筹这八十万块,姐姐打算发动募捐呢。”
“怎么去募捐呢?”
“她不喜欢做法会,但是中秋节时,她打算做斋饭布施兼义卖,相信会筹出钱来。”
听到斋饭,我立刻跃跃欲试。“我去帮忙好吗?”
“当然好啦!我早对姐姐说了,妈妈一定会带头响应!”
能为我女儿的道场尽些力,真叫人欢喜无限。我早早计划了菜单,在中秋前两天来到淡水。
秋天的台北仍是热得像火炉,但是海光寺早晚还凉快,就是潮湿些。照顾香客,寮房装起了冷气设备,空气干爽,像住旅馆一样舒服。
一年多不见,两位原住民姑娘的生活已大有转变。阿姬已在台北找到了工作,是美心托人介绍的,给天母一对美国夫妇看孩子,周末才回来。莫娜亚白天去淡水上补习班,准备考技术学校,晚上回来也在看书,打板了才肯罢休。两人气色红润,神情开朗,见到人都是笑眯眯的,我看了打心里欢喜。
为了斋食的义卖,全寺的尼众都听候大寮调派。阿珠派承僖陪我去台北的迪化街采购。买全了一应物品后,我无意中发现一种绿色菜干,店主说是“贡菜”,大陆生产的,凉拌或热炒食用。
贡菜,顾名思义是以前进贡给皇帝吃的,那一定是美味。我灵机一动,当下买了五斤。回来先试着泡开了几条菜干,然后拌上香油、酱油和糖醋,味道香甜爽脆,口感很好。
承僖尝了一口说:“师嬷,这道菜一定热卖!”
果然,传统的月饼、罗汉斋、炒米粉、素油饭、油闷笋……很受欢迎,而香客敢品尝凉拌贡菜的,都称奇赞美,结果是第一盆见底。
这场法会和义卖让海光寺净收廿万元。
承依很欢喜:“我们再办两次就可以达到目标了。”
慈师父说:“不用再卖什么菜了,剩下的钱找几个大生意人募捐就是。”
承依不以为然:“施主的定期捐献都是专款专用,能不额外向他们开口最好了。我们通过义卖,学习自力更生,也和众生结缘,岂不更好?”
众尼都点头称是,显然对住持是口服心服。老妈在一旁看了,更是欢喜,赶紧呼应她的主张。
“什么时候再办义卖,我一喊就到!”
大家鼓掌欢迎。
阿珠姐留我:“师嬷多住几天好吗?传我们几道烹调手艺吧。”
这么看得起我,哪能不答应呢?
没想到信了教以后,自己在烹调上有收获,到处受肯定,真是愈想愈开心。现在人讲究“成就感”,我这种乐滋滋的感觉想必就是成就感了。要“成就”,哪需要拼了命考大学念博士呀?做慈善就行了。以前听儿子背童子军守则,说什么“助人为快乐之本”,真是如假包换!
没想到第二天就出状况,剥夺了我参与义卖的机会。
早上没事,我和小师父勤耕在知客处品茶闲聊。这时来了一位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他在大殿和东殿上了香后,就过来打听当家师父在不在。
“我叫洪义雄,”他向勤耕自我介绍,“我以前也在这里出家过,拜澄清老和尚为师。”
原来是你!我记得慈师父说过这么个人,被未婚妻找上门来,哀求他还俗去。
“洪居士请坐,我去告诉上人一声。”
勤耕走后,我和洪先生谈起来。他知道我是住持的妈妈后,立刻站起来,又点头又哈腰的,十分恭敬。
“我最佩服承依法师,”他说,“她的清名远播到我们台东来了。花东地区的一些原住民妇女,都知道有这么一位侠义心肠的女菩萨。”
我为承依欢喜,也不忘感恩:“都靠你们大家的护持了。”
说着,承依出来了,一见面就满脸惊喜交加的表情。
“洪居士,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洪义雄呵呵大笑:“没想到吧?早想来了,可惜一直被生意拖着。”
说完,他递上一张名片。
承依看了一眼,敬佩地表示:“洪居士经营海水养殖,外销很好吧?”
他谦虚地回说:“马马虎虎啦,不过鳗鱼苗倒是很畅销。”
“请坐,请坐。洪妈妈好吗?洪太太好吗?”
“托福。她们都向师父问好。”
“我还记得洪太太来海光寺的情景,她一定是个好妈妈。”
洪义雄呵呵傻笑:“我们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两个恰恰好。你家庭幸福,事业顺利,真是有福报的人。”
“都是师父成全的。”
洪义雄提起往事,说当年还俗时只有承依谅解他,至今都很感激。
“我说过要当你的护法,师父还记得吧?”
承依合十表示感恩:“你今天回来看我们,就是很大的护持了。”
“这个算什么!”他连连摇手,“最近寺里有什么建设项目没有?”
承依还在沉吟中,她的弟子已抢着回答了:“我们正在筹钱,要买回师公的灵塔。”
洪义雄问明了原委,即慨然表示:“那剩下的六十万,我认捐了!”
不但师徒感恩,连我也感动极了。一开口就是六十万,我一时激动得快坐不牢凳子。
承依在一阵欢喜过后,忽然轻轻“哦”了一声,目光发亮,嘴角微开,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
“洪居士,有一件事我一直闷在心里……我留学美国的奖学金,是不是你赞助的?”
“没有呀!”他摇头否认,“我以前不知道你要出国呢!”
承依眉头略微一紧,随即又合十表示感恩:“佛祖保佑,我们的社会愈来愈好了,出现了许多施恩不望报的人。”
我想起她提到的匿名捐款,果然是这样。
洪义雄也有同感:“台湾经济好了,有心的人也多起来。师父还记得当年我们谈过佛教现代化的问题吗?”
承依点头说:“当然记得。恩师往生前念念不忘太虚大师的‘人生佛教’理念,这和我们当前推动的‘人间佛教’,精神是一致的,都是以入世的精神荷担出世的家业。”
“太好了!我听说你在做社会救济,帮助陷入火坑的原住民女子,真是了不起!我告诉自己,再不来拜望师父,就不是洪义雄了!”
他表示要长期护持海光寺的志业,但有附加条件。
“我希望钱花在我们台湾,别像慈济功德会那样,跑去大陆救灾。”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出声附和他:“对呀,慈济有钱应该先救台湾才对嘛!”
承依却不这么看。她以为宗教应该超越政治,哪里有急难就去哪里,体现“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佛祖大愿。
“慈济有国际赈灾的经验。你想,不同肤色的外国人要救,同是炎黄子孙的大陆同胞怎好袖手旁观呢?我们海光寺是家小业小,有心无力,否则也会效法慈济那样,走出台湾去办救济事业。”
洪义雄听了,脸上满是敬佩的神情。
“师父说得好,我们种福田也要种到大陆去……对了,也去和中共‘统战’一番嘛!”
我不懂“统战”的意思,猜想是对等待遇吧,当下也乐得赞同。
承依问客人:“你难得回海光寺,在这儿住几天好吗?”
洪义雄说他要去台北谈生意,但可以留下来用午斋。
“你走了十年,海光寺变化不小呢。对了,你当年种的两棵台湾栾树,夏秋一片花海,我陪你去看看。”
“感谢上人,我正想各处参观一下。”
承依就亲自陪着客人去参观。
我在海光寺住了半个月,美心才来接我。她说,叫清海法师的越南师父来台湾了,在台北的观音讲堂办活动,她特地来接妈妈去参加。
“妈,算你有口福,师父今天要亲自烧素菜给我们吃耶!”
听说这位师父生得美若天仙,三岁就吃素了,素食手艺好,我也很想见识。
观音讲堂在台北市东区一栋大楼的地下室,正值黄昏时刻,室内灯火辉煌。讲堂布置很简单,墙上挂了释迦牟尼佛和观音菩萨像,像前一张讲台,上置一具麦克风。再来是廿多排椅子,快坐满了信徒,中青年居多,男女各半。
来以前就听承依说了,这是一门“新兴宗教”,比较投合年轻人求新求炫的爱好,果然如此。我们一贯道聚会时,一向是女多于男,而佛教道场则是中老年妇女的天下,气氛就是不一样。
我正想坐上最后一排,却见一位女士走过来招呼美心。
“美心,你带妈妈来了?伯母好!”
她叫张佳月,要我们先参观他们师父设计的“天衣”。
我这才注意到,地下室两旁有玻璃柜,里面陈列着男女服装。
我以为“天衣”指的是僧服,没想到是普通服装,其中女服变化多些,有长礼服、套装和休闲装。
佳月问我们的意见:“设计不错吧?”
美心勉强说:“简单大方。”
“这些当然不是给大明星设计的啰!”佳月说,“上人关心我们的日常生活,真是无微不至,她教我们怎么穿衣服,怎么打扮……”我有些惊讶:“清海法师学过裁缝吗?”
“没有,但是师父手很巧,想做什么就能做出什么,真的!”
美心也向我解释:“师父的意思是,学佛追求的是真善美,生活首先要过得好;自己先要感觉美好,才能表现美好。”
佳月很高兴:“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女为悦己者容’,讲的应该是:女人打扮是为了让自己开心!”
哇!见解果然不同。美心更是全听进去了。她最讲究梳妆打扮,早上没化妆还不肯出房门一步呢。
正说着话,忽见几个青年不知从哪里抬出三张乒乓球桌,接龙似的在座位后方拼成一张长桌。接着几个姑娘接力赛似的端上菜,须臾桌上摆满了二十多道菜,顿时香味四溢。
我浏览了一遍,原来是中西合璧的菜式。常见的素荠外,还有洋芋色拉、通心粉和烤面包,以及各种水果。特点是颜色搭配鲜艳,多凉拌少热炒,作料也简单,相信吃起来口味也不重。
“妈,这些菜不错吧?”
我还来不及回答女儿,耳边已响起“师父来了”,跟着呼声四起,人潮也涌向门口。
几个女子簇拥着一位中年妇人进门来了。这人想必就是清海法师,只是打扮得漂亮又养眼,完全出乎我老婆子的想象。
她穿一身低胸的雪白袍服,头戴一顶尺把长、上尖下圆如蛋卷冰淇淋的白筒帽,帽尖披的白绸巾直垂到背后,帽尖和帽沿都缀以珍珠和红蓝宝石。低领露出的粉颈缠绕了好几圈珍珠项链,更有两串珍珠耳环直挂到肩上,走动时跟着摇晃。脸上涂脂抹粉,唇膏特别鲜艳,一双眼睛最是晶亮有神了,显得很美丽也很威严。
她边走边向两旁的徒众合十问讯:“大家好!半年不见了,真想念你们啊!”
弟子们呼声雷动:“上人好!我们想念您!”
有人要在狭窄的甬道上叩头跪拜,刚喊声“顶礼”,她立即回以“免礼”,似乎不在乎这些规矩。
她直直走到餐桌前,然后双手平伸,手腕露出白玉镯子。接着她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身。
“注意到师父的新衣和新帽吗?喜不喜欢?”
又是一阵雷鸣:“喜欢!”
“谁是第一次来观音堂结缘的?”
我在美心的推动下,迟疑地抬起了右手。一共有五六个是新来的。
她环视我们一眼,接着嫣然一笑说:“我为你们穿了新衣。”
美心大声地替我说了:“感谢师父!”
清海笑得很开心很甜美。她扬手指一指两旁的玻璃柜。
“我设计了一系列的衣服,欢迎大家踊跃订购,让我们共同为台北的道场募款,好吗?”
众人齐声叫好。佳月接着宣布,要买的会后找她登记。
“我给大家做了几道菜,希望合你们的口味。”
清海说着,扬手招呼大家:“趁热吧,素食也是热的好吃喔!”
排队取菜时,我低声告诉美心:“师父这身打扮,让我想起一部老电影……”美心的眼睛骨碌一转:“我知道了,妈妈以前说过……《埃及艳后》?”
可不,我年轻时只看过这部电影,印象太深刻了。
“妈!”女儿悄声抗议了,“你怎么不换个想法,譬如观音菩萨的现代版?”
唔,那样想当然也可以,只要不是模特儿就好。
“出家人应该穿得朴素些……”
女儿懂得我的意思,悄声解释说:“师父原先在台北剃度出家,也现比丘尼相。她后来自立门派了,才留发并穿戴华贵起来。她的理由是,上界菩萨原本就是庄严华丽,她只是将天堂的华丽形象为我们展现一番罢了。”
我望女儿一眼,不作声了。她是走到哪里都爱打扮得漂漂亮亮,难怪找的也是一个穿金戴银的出家人,果然臭味相投。
我刚挨到餐桌前,清海走过来招呼。美心介绍我们认识。
清海亲切地说:“听说你信一贯道,没关系,我欢迎所有的宗教。我会让你们更加信仰自己的宗教,教你们找到自己的上帝,懂吗?”
她边说边从一盆五颜六色的炒饭里,舀了一勺放进我的盘里。
“杜妈妈一定要试试我的十锦拌饭……不是‘炒饭’喔!是把炒好的作料拌匀了,懂吗?”
她把我们当孩子来说教了,好在嗓音圆润甜美,听多了如同催眠的妈妈经,倒也不觉逆耳。
要说素食手艺,这道饭看来就色香味俱全,有滚圆如珠的米粒,红、绿和黄色甜椒丁,青豆、花生仁、胡萝卜粒……“十锦”是只多不少。我以为只有我们一贯道懂得用美好的素食招徕信徒,谁知清海手段更高,还亲自下厨呢!
“我们吃素,不但戒杀生,也有益健康。高脂肪和高蛋白是现代人的最大杀手,懂吗?”
说着她舀了一勺饭到美心盘里。美心抬头称谢,忽然镁光灯一闪,这一幕被摄入镜头去了。
美心和我荣幸被邀去和她同桌用餐。她看美心吃得很少,便关切地问说:“杜小姐吃这么少,怕胖吗?”
说话一针见血,让美心想赖也赖不了。
“心情好了,工作顺利,吃多也不胖,”清海说,“心情抑郁或工作压力大,潜意识里要逃避压力,反而吃得过多,那更容易发胖,懂吗?”
我很高兴有人代我管教美心,赶紧大声唱和:“师父说得对极了!”
美心每次失恋,总是把自己吃得像条小母牛,然后再虐待自己的肠胃来节食,看得我心疼。以前怎么劝她也不听,现在可有人管教她了。
美心恭敬地说:“师父,为了健康,我要努力吃素。”
我对座旁的张佳月说:“你们师父真有学问,懂得心理学耶!”
“师父留学过英国和法国,她懂六国语言呢!”
那是大学问了,单凭这一点我就很佩服。
清海继续对美心说教:“只要不虐待自己的身体,不破坏环境,我们活一百多岁是很容易的事。”
她说上帝给人类的肉体很耐用,是我们用焦虑和过度工作破坏了它,用酒和麻药毒害它,又把环境破坏了,空气污染,水也充满了化学药物,加上权谋、战争,结果人类多死于非命。她号召大家回归自然和简朴的生活。
我悄悄问张佳月:“你们怎么体现自然和简朴的生活?”
她说:“我们修行的地方都找没开垦的荒山,就地取材,因陋就简,譬如山洞里顶多浇点水泥,上面铺稻草和席子,就这么简单。大聚会时师父宁可搭帐篷,走时打扫得很干净,不留一点纸屑什么的。像台北这个聚会所,算是最奢侈的了。”
埔里的寺庙愈盖愈大,而清海仍在搭帐篷传道,那是够朴素了。
这时我听到清海对美心说:“关键是人的修行,你看牛和马吃了一辈子的草,够素了,但是成得了佛吗?”
美心表示:“我有心学佛,总是不得其门而入。”
“你要修观音法门,”清海说,“八万四千法门中,只有它是最方便的,可以一次顿悟。玄奘大师到印度求经时也学过这个法门。我今晚可以给你‘印心’。”
她这晚开示的主题就锁定了观音法门。据说人具有一种自然的振动力,一种权力,修炼时可以和它沟通,“观看”到光并听到“声音”如天籁或海潮;这声光是人的本性,或称佛或称道,说上帝也可以。这种经验可以消除业孽,等于进入另外一个境界,是无上美好的体验。
“要印心的,请轮流进来。”
听完她的开示,许多人纷纷起立。清海即隐入角门内,信徒排队等候在密室外,一个出来了另一个才能进去。
“妈,我决定去印心,从此皈依师父了。”
我点头赞同,只是不放心地悄声问她:“到里面做什么?”
“听说是师父当面传秘咒,听了即刻开悟。”
我有些存疑,却宁愿清海具有这种神力。美心这几年迷于灵修,全省走透透地寻找高人,难得推崇这位师父,若有办法叫她定下心来,倒也是好事。
当美心进去时,张佳月问我:“杜妈妈要不要也让师父传你心印?传心后你只要每天修观音法门、打坐和持五戒就行了。”
我摇摇头:“我是一贯道信徒。”
她继续传教。我默默听着,心里很笃定,等着瞧美心的变化再说。
印心结束时,忽然人头晃动,原来出现一位身着黄袍斜披褚色袈裟的青年僧人。他像一团红光,红脸红手,正合十向大家问讯。我猜想是印度人,只有那里的阳光才会把人晒成红萝卜似的。
须臾,清海出来给大家介绍,说他叫吉赞,一位瑜伽行者,他的“古鲁”,即上师,曾指导过清海修行。
“吉赞在喜马拉雅山修行十五年了,是阿南达萨修行会派驻日本的行者。他来过台湾一次了,欢迎他再来!”
在清海带头下,大家鼓掌欢迎。
“大家好,谢谢你们!”
他的中国话很生涩,但是笑容很灿烂,整齐的白牙衬得肤色红得发亮。
美心有些好奇:“难道他从小出家不成?他看来不过三十岁吧。”
张佳月说:“我知道吉赞,他四十五岁了。”
“天呀!”美心低声惊叫起来,“他修什么功,这么驻颜有术?”
“打坐嘛。”
美心不信:“就这么简单?”
“我参加过他们的共修会,先是跳舞、打坐,然后大家分享素菜,就这样而已。”
“太好了!”
美心不知有多羡慕,散会时竟把老妈丢在一旁,自己跑上前去请师父介绍,然后和吉赞连说带比画地谈了一阵。
那晚回家时,她兴奋地告诉我:“世界的智慧来自东方,但是东方的奥秘全在喜马拉雅山!”
我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见她眼睛闪闪发亮,分明也想练瑜伽了。
我说:“瑜伽是一种柔软体操吧?”
女儿笑我孤陋寡闻:“岂止是体操,正宗的气功哪!人家吉赞练出了心灵感应,就是一种神通……他的上师更厉害了,十几天不吃饭也没事,还是千眼通呢!”
听说印度很穷,想必这样才需要练这种耐饥的功夫。千眼通大概就是我们从小听的千里眼了。尽管我不大相信这些事,但是鬼神的事宁可信其有,还是少说为妙。我希望女儿专心一门就好,贪多嚼不烂。
“你师父刚传了你心印,感觉怎么样?”
她有些遗憾:“我一定是修养不够,没啥感觉哪!其实,我也不知道‘顿悟’该有什么感觉。”
可惜我一生还没“悟”过,因而也不能传她什么经验。
美心却久旱逢甘霖似的,次日一早就打电话和人谈瑜伽,也到书店找瑜伽书籍,我和孙子全被她冷落在一边。住了两天,我就回埔里去了。
一个月后,美心突然来电话,说她想去喜马拉雅山修行。
我大吃一惊:“你跟谁去修行?”
“吉赞呀!”她口气兴奋无比,“他现在东京,但是下个月要回印度去,我想跟他去拜访他的古鲁。”
这个任性的女儿呀!我一时急得不知从何劝导起。
“你一个单身女人,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
她却在电话里咯咯笑起来:“没那么严重嘛!现在的喜马拉雅山不是蛮荒之地了,好多欧美的学者在那里修行呢。对了,清海师父也在喜马拉雅山修行过几个月,很有启发耶!”
“她是出家人……”
“安啦,妈,我又不是要出家!”
我赶紧抬出承依来:“你姐姐师父会怎么说呀?”
“姐姐师父不会反对的,”她很有把握似的,“阳光大道和独木桥,随人选择自己的修行道路嘛!”
我又提起外孙:“阿弟那么小,你怎么丢得下手呀?”
这下她才缓下口气来。
“妈,我正要找你商量,阿弟能不能寄放在你这里?一两个月就好。”
我待要拒绝,她已在电话那一头展开软磨功了。
“妈,不会有事啦!阿弟在你那里是最理想不过,他可以念一贯道的论语班,早点接受语文教育,多好!台北还找不到这种书念呢!”
怎么说呢?我只有这么个外孙,有机会带在身边也是求之不得的事。再说,女儿的事,老妈不管谁管呢?
月底一个晴朗的下午,我正戴着老花眼镜,坐在门口缝钮扣,美心带儿子回来了。
看到美心,我连忙扶住眼镜,免得它跌落下来。
酷爱打扮的人几时变得这么朴素呀!一头蓬松的卷发剪去大半,如今只剩齐耳短了;脸上洗尽脂粉,眉毛口唇都还我本色;格子衬衫和蓝布长裤,脚上白色休闲鞋,整个是一副上山健行的装扮。不化妆的中年女人自有一份端庄和文静,现在她还显得活泼精神,这个美心真的从心里美起,也不枉她父亲当年取名的用意了。
“我这身学道的打扮,怎么样?”
她放开儿子,双手平展地在我眼前转了个圆圈,然后问我。
“水当当喔!”
我说着不禁揉起老花眼来。好久不见了,眼前又出现了一对梳刘海的小姐妹,背着书包牵着手,又笑又跳的欢乐情景。
“心灵的美才是真正的美啊!”
我的赞美也表达了我内心的喜悦和祝福。尚未出门就有这么大的变化,这番喜马拉雅山的修行之旅,想必福报不小。
“记住了,台湾有老的和小的倚门等待,你要早早回来呀!”
这是她出门时,我仅有的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