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在安顿已经工作了三个星期,今天公司发中秋节福利,鸥鹭和另一个实习生没有。看到后勤部门的人推着东西出现在走廊里,她知趣地揣上手机上厕所去了。
千帆妈妈替千帆看好接下来要租的房子,帮她搬完家就回去了。鸥鹭去帮了两次忙,听了满满两耳朵的,“你们俩也没个男朋友”。千帆说她妈妈现在看见每一个平头正脸的男青年都眼露凶光,差点连搬家公司的司机也下手了。幸亏小伙子适时接了个电话:“孩子这周还得打疫苗去,我真的得请半天假。”
“大白,下班来我家玩,我做饭给你吃。”
千帆失恋之后给她发微信的频率大大增高,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好好上班啊!
“好!”鸥鹭觉得在厕所呆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回到了办公室。
“鹭鹭,来,发的桃子,分你些带回去!”她桌子上摆着一片青青的小毛桃。已经变成她“清清姐”的主管过来说,“别看长得不好看,这是蜜桃,可甜了!”
美美姐回头补充:“每年中秋都发这个!”
“清清姐,您带回去给孩子吃呗……”
“没事,你拿着吧,发了一盒呢,哪儿吃得完!”清清姐连装桃子的塑料袋都给她递过来了。鸥鹭只好收下了。
“今天天气真好啊,吃完饭出去转转吧?”毛毛姐提议。
阳光虽然明媚,空气里却有了凉意。那几株可怜巴巴的小银杏树上绿意又少了几分。她们沿着大楼阴影之间的有阳光的地方走着,美美姐突然说:“要是鹭鹭能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
鸥鹭愣了一下。
清清姐说:“鹭鹭,你别多想。你工作干得真的不错,我们也挺喜欢你的。”
这个节奏是要“但是”啊!!!鸥鹭提心吊胆地继续跟着她们往前走着。
毛毛姐回过头来说:“其实我们挺缺人干活的。可是不知道上面什么意思,连续来了好几个实习生,干满了两个月都没让留下。还有些实习生觉得这里工作没意思,干一阵就走了。”
“我一定努力争取……”鸥鹭心惊肉跳地表示了一下态度。
清清姐打断了她的话,看着她说:“也早做好准备。说实话,以你这条件,在这里呆着没意思。要是有更好的机会的话,一定抓住。”
这一圈转回来,鸥鹭再坐到要翻译的材料面前,觉得浑身没劲。这个意思是让她做好被炒的准备,用不着等着检验盒饭公司会不会换、明年中秋还发不发蜜桃了。这么说来,还真是没意思!
先做到领到第一个月实习工资吧,她拿起笔在材料上勾圈起来。
又要投简历等通知了,真是没意思!
下了班到了千帆的新家,她洗了几个蜜桃盛在盘子里,跟千帆说了主管对她说的话。
千帆切着菜回过头来,说:“很明显啊,这公司缺人更缺钱,所以就一直招实习生当廉价劳动力,但一个都不签!人家都告诉你抓紧跑路了!”
“往哪儿跑?找工作都这么久了!”
“唉,的确,眼下各家都在收缩人事啊!要是我们公司有招人计划,哪怕是保安,我也早把你弄来了!”
“总不至于要去做传销吧!”鸥鹭绝望地拿起一个桃子来啃着,果然很甜。
“别气馁,再想想办法!你也别光盯着就业网站,认识的人也问问,脸皮厚点,说不定有的公司有招人计划,只是不准备对外大张旗鼓宣传呢!”
“这样的情况一般是早有人选了吧,哪里会留着机会给我?”
“总之别气馁!不过不得不说你,你第一个工作的确辞太急了!时间太短不但不给你简历增光,还会让人觉得你心气不稳。找好下家再辞嘛!”
“那时不是有紧急情况吗?我可不想刚工作不久,啥成绩没有就晚节不保了啊!算了,我投简历去了!”鸥鹭讪讪地离开了厨房,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吃完饭,正跟千帆规整着旧家搬来的东西的时候,鸥鹭手机响了。“大白,我和邬江计划组织几个人中秋假期去露营,你一起来吧!”于泉热情洋溢的声音传出来。
“于泉啊,不好意思,我得回老家看看我爸妈。你们好好玩吧!”
“哦,你回家啊。哎,你家那边有什么好玩的么?”
鸥鹭努力思考了一下,说:“我家那边好玩的?这个还真没太有啊!就有个小山,相当小,一小时登顶,一小时下山,这还得是慢悠悠的。还有个小河沟,这几年环境恶化,都干了。”
“河你个头!他是要去你家啊!”忍无可忍的千帆在自己手机上写了这么一条伸到她面前。
“不行!”鸥鹭吓得惊叫一声。
“啥不行?”于泉那边困惑地问。
“那个,那个,我不是跟你说的……”
“刚才还说要不上你家那边去玩呢……”
“不行!这次是跟你说的!”鸥鹭紧张得赶紧站了起来。“真的没什么可去的!!!”
“哎,不是有人还要请我吃饭吗?”于泉换了话题。
“嗯。”
“那等我明天找你!”
“嗯。”
鸥鹭灰溜溜地挂上电话,千帆长叹一声:“看你孜孜不倦地摧毁自己嫁出去的可能,真是其乐无穷。”鸥鹭倒在沙发上,嚷道:“我还顾得这?!我工作的事情,我怎么跟我家里说啊?!”
“你还是坦白吧!越拖越麻烦!”
鸥鹭烦躁地把脸埋在沙发垫子上,是的,越拖越麻烦。如果她上一次能跟家人顺畅交流,这一次就不会这么麻烦——每次遇到事情都这么想,每次都是继续不了了之。
“给你家里打个电话,说实话,说你没有工作了,说你找工作现在很辛苦,使劲诉苦,使劲哭。亲爹娘总是心软的,看你这么可怜就不忍心说你什么了。”千帆给她出主意。
鸥鹭趴在沙发上不出声。
她的家和千帆的家不一样。
她的家是不方便谈实质性问题的——从出来上大学开始,她再回去看到的家就是一个短暂的必散的聚会。爸爸妈妈在这几天聚起来给她演一场全家团圆的戏。她不放假的时候,爸爸的常态是不知所踪,妈妈的常态是顾影自怜。她知道。她在家就是逼着他们继续在一起演戏,继续互相仇恨。
在她的人生的每个重要转折时刻,爸爸都是说一声“哦,好”,妈妈都是声泪俱下地说一通“你一定不要让妈妈伤心啊”。
她失去本校保研机会的时候,自己关在图书馆厕所隔间里,手机拿起来放下,拿起来放下,就是不敢打。她决定去国外读书的时候,先斩后奏,默默地准备着,直到拿到通知书才告诉家里。在国外毕业,她想跟着导师读完博士的时候,妈妈成天哭着说她一个人在国外放心不下,她最终是自己趴在被窝里为放弃机会哭了几天,再乖乖打包回家。这些年,被欺负、被偷东西、被骗、失恋……全都没有告诉家里。报喜,她可以讲得兴高采烈。报忧,对她来说相当于扒一层皮。她早就不再跟家人分享自己的心情和想法了。每年反正只有几次节日见面的机会,为什么不讲讲好吃的好玩的,和和气气地捱过去,而要去讲些会引起矛盾、破坏心情的事情呢?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带男朋友回家,转移话题焦点——哪怕是租一个呢。”千帆拍了拍她的背。
“这个主意比刚才那个还馊。”她闷声闷气地说。
“你什么都自己憋着不和家人讲,把事情都捂馊了,我有什么办法?”
鸥鹭继续趴在沙发垫子上,是的,别人有什么办法!她年龄大了之后并不怨恨父亲,父亲也害怕面对她,自己觉得没有资格指导她的人生,在她面前只是抽着烟微笑,没什么话说。她也不恨母亲,母亲是为了她才这么多年委曲求全。
她倒是想早些和父母说开,不用再给她演戏,请他们各自去过自由的人生。她倒是想凭自己的力量让母亲过上好些的生活——可是现在,自己并没有这个能力,和母亲在心灵上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读那么多书还是找不到工作。”她耳朵里已经听见了邻居们的议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