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姥姥家一回来,爸爸就黑着脸命令鸥鹭去把口红擦了。鸥鹭灰溜溜地去扯了块化妆棉,故意当着爸爸的面,狠狠蹭得满嘴圈通红。妈妈在旁边坏笑着起哄说:“女儿要被别人拐走了!现在觉出形势危急了!”
这几天爸爸对郁孤这个“臭小子”意见非常大。化妆是被郁孤教坏的,在家的一切好吃懒做厚脸皮行径也是被郁孤教坏的,连“好端端地非要换沙发套”事件也怪到了郁孤头上。
“你老实说,昨天从外面回来是不是躲屋里跟那臭小子聊天呢?!出来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以为你哄得了我?!”爸爸没理会妈妈的挑衅,继续教训着这要往学坏的道路上走的女儿。被识破罪行的鸥鹭无言辩驳,倒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过去看余光中先生写的与“假想敌”作战的情节竟然也发生在了自己家里,甚至更要热闹,一面怕女儿胳膊肘子往外拐,一面又怕女儿嫁不出去。
“在这老实呆着!一年总共也不回家几天,有什么好聊的!”爸爸忿忿地去洗漱了。留下鸥鹭和妈妈坐在客厅里笑得直不起腰来。其实还有很多可疑的端倪爸爸没察觉出来。她今天带表哥家的侄女小悠悠出去玩,抱出去的时候还是一个正常的蔫坏小女娃,抱回来整个成了一团鸡蛋糕——海绵宝宝气球、海绵宝宝手套、海绵宝宝围巾、海绵宝宝泡泡枪,黄得辣眼。表哥陆宜看见就拉下脸来,怪她怎么可以这么惯着小孩子,悠悠则见风使舵地跑去抱着爸爸的腿说:“就是就是,爸爸,你好好批评小姑姑,非要给我买,拦都拦不住!不理智!”
何止是不理智?连后来在家陪悠悠画涂色书玩,都是无视悠悠对喜羊羊的热爱,直接翻到了海绵宝宝,这简直是相思成病了。
妈妈给她倒了一杯水,说:“别和你爸闹了,嘴都让你搓起皮了!”
“该!活该!”爸爸忿忿地转回来,说:“明天亲戚来做客,把你手机关了!不准联系那臭小子!”
妈妈听了愣了一下,说:“哟,你这是要****啊!瞎折腾啥?万一有事呢?”
爸爸没接话进屋去了,鸥鹭摸出手机,说:“趁着今天还让用,赶紧研究一下我爸是在折腾什么!”她搜出余光中先生的那篇文章塞给妈妈看,俩人对照着爸爸目前的各种症状笑得前仰后合。“等到做父亲的惊醒过来,早已腹背受敌,难挽大势了。”妈妈还干脆冲着房门念出了声。
“妈,这样好么?”鸥鹭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没想到妈妈今天也突然胆大包天起来。
妈妈反而转身朝她白了一眼,念道:“而最可恼的,却是树上的果子,竟有自动落入行人手中的样子。树怪行人不该擅自来摘果子,行人却说是果子刚好掉下来,给他接着罢了。这种事,总是里应外合才成功的。”
爸爸气呼呼地杀回来,质问这母女两个在闹哪路妖精。妈妈理直气壮地说:“我俩念书!名家散文!别来破坏气氛!”可是刚等爸爸转过身去,妈妈就朗声念起了:“倒不如故示慷慨,伪作轻松,博一个开明父亲的美名。”
看见爸爸扔回来的愤怒眼神,鸥鹭笑得弯下腰捂着肚子。她今天才发现自己和妈妈竟然有相似的明念书暗损人的恶趣味。看见干了坏事之后的得意表情破天荒地出现在妈妈脸上,与平日里愁眉紧锁、疲惫不堪的样子大相径庭。妈妈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曾经是非常活泼调皮的吧?在还没有她的时候,爸爸妈妈是不是也曾经说说笑笑、打情骂俏?
想到这里她就笑不出来了,揉着笑疼的肚皮直起身来。这些年自己家里其乐融融的时间太少了,这几天的热闹也要倒计时了。明天亲戚来一起吃饭,宴席散了这个家也就散了。“妈,你坐着吧,我去给你端水盆来。”她站起身来往洗手间走去。
她现在也突然觉得有“目光灼灼”的两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至少两双。
她过去没想过那个阿姨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这些年除夕夜的时候有没有抱怨过冷清,有没有在冷清中记恨她们母女。她过去是不敢去想,应该会的吧。现在她倒不怕了,哪怕那两双眼睛在面前,她也会刻薄地扔过一句:“一年里大半时间都在围着你们转了,这几天冷清就给我忍着吧!”
想到这里就心口发闷,这些人明明都是普通人,可过的都是多么不正常的日子啊!
这个问题迟早躲不过去,在她恋爱结婚的事情上就躲不过去。爸妈临时凑在一起装一家人瞒得了人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每次都不露破绽?郁孤那一家人可都是久经沙场、见多识广的人精,给独生子娶媳妇怎么会不把三亲六故都查个遍?就算最荒谬的情况发生,郁孤的父母不在乎结亲的人家是谁,不闻不问,但是要让她一直也对郁孤说假话,她不忍心。
她又和妈妈聊了几句,各自洗完漱,回房间躺下。她打开手机,请了明天白天的假。郁孤取笑她说:“这是要背着我偷做多好的菜,连话都不肯跟我说?”
“当心,我爸这些天很烦你啊!说你把我教坏了!”
“冤枉!我哪里把你教坏了?!明明还没得逞!!!”
“滚!谁说这个了?!”虽然郁孤看不见,她还是憋得满脸通红。“你不要介意,他不是真对你有意见,只是人之常情。女儿有了男朋友的时候,当爸爸的们常常是要吃一阵醋的。”尽管很想抽他,道理还是要讲明白。
“这样啊,我给老泰山送点螃蟹下醋好不好?”
“滚!别闹!”
“既然免不了吃醋,就要吃得开心嘛!不闹了,认真地问:我岳母也很烦我么?”
“滚!”越发没脸没皮了,她一把把手机塞到了枕头底下,自己别扭了一阵子后又摸出来认真回他:“没有,我妈还算比较支持吧。”
“看来我还是要慎重些,要是到时我妈也人之常情,恨起你把我拐走了来,螃蟹可不管用。”
“滚!快去睡,不理你了!”她放下手机扯过被子蒙着头,等脸上的热消退一些。她忍不住去想郁孤的母亲会是一个怎样的婆婆,可不会是民国题材电视剧里那种手腕毒辣、杀人不见血的豪门太太吧?应该不会吧,他们家庭的交往圈子里多数是社会精英,观念不至于太陈旧太封建吧?看郁孤的性格和待人接物的态度,他父母就算精明厉害一些也不会为人太坏吧?她攥着被角,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再把昨天白鸽骂她的话拿来骂自己:好个没脸的丫头!
她的爸爸已经在为她会嫁做人妇的事情不开心,郁孤的父母还是一点都不知道她的存在么?开玩笑时候郁孤已经管她父母叫岳父岳母,可是还没有鼓起勇气跟自己父母说找了女朋友么?周围空气的温度一下子降下来,外面的零星鞭炮声好像也一下子跑远了,她睡意全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一定有不敢马上说的原因,他也保证过“到了时机”会说。想到他也要克服和家人关系里的障碍,鸥鹭的心情却说不出是变好还是变坏了。两个人各有负担,扯平了,仿佛轻松了一些。可是万一他家就是不接受她呢?
她的安全感像是一个败家子的钱袋。平日里随手花钱时候总是无忧无虑,但常常会有一天突然发现袋子里空空如也,一个子儿都不剩。她的安全感就是这样,平时不觉得缺失,可总在那么一些需要定心宁神的时候捉襟见肘。现在那个败家子抓耳挠腮脸冒汗地把钱袋颠过来倒过去,妄想哪儿能掉出一文钱来壮胆。
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解决一下这突如其来的恐惧。这次心慌意乱不像是在无人的胡同里或者郊外的4s店,是单纯吓到了,这次是大问题。还是老办法,把问题量化。她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将来分成几个部分,看看每一部分里能够保持现状不至于变得更坏的因素都有什么,都打上分数,然后算出总分来,看看自己将来究竟有多少“依靠”。
干瞪着两眼算了一阵,心里更凉了,结果不太乐观。父母的关系走向不明,但是注定年龄越来越大,健康问题会渐渐出现。朋友不少,但是能信任的只有数的过来几个,随着大家陆续成家恐怕也会日渐疏远。自己谈的这段恋爱走向不明,只有郁孤个人对她的态度得分高——这里面还不排除有感情分,连本来最应该提供安全感的工作都是郁孤给的。自己的未来不免太依赖郁孤一个人了,自己的生活果然是出现了结构危机啊。
鸥鹭起来喝了口水,从书架上拿出一本自己中学时候的政治习题书,挡上自己过去的笔迹,动笔做了十多道哲学分析题才做出点哈欠来。今天晚上先睡吧,明天晚上再按部就班地思考自己这结构怎么调整,哪里最容易弥补。她擦了擦眼角,就着这哈欠又做了几道题,做得眼皮打架才关灯爬上床去。
关灯前,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手机,一下子又搅得心里乱起来。郁孤没有听她的去老实睡觉,而是给她自说自话地写了一大通话。“宝贝,我知道你是怕我躺着说多了话又睡不着觉,不过我本来也睡不着,就当是趁你睡着了趴在你耳朵边说悄悄话吧。我们那么久没有在一起了,那天真不想把你放下,真想把你一路抱回家,我们的那个家。可是因为要过年,不能不让你回家过年,我也不能不回家装模作样地过年,更不能让车上的人不回去过年。所有虽然每年过年都很无聊,但是今年我尤其不喜欢过年。我希望明年过年的时候,就不是这样自己在这睡不着了。明年这时候就把你放在旁边被窝里,睡不着的时候就抱一抱。”
鸥鹭酸着鼻子,紧紧攥着手机,把被子卷在身上。不怪郁孤一个人得分那么高,他一句话就能让她满心温暖,什么都不怕。
我可是都指望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