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人喜欢逛街,看戏,下棋,围观起堆堆,谈论市价,进茶园,听散打,养宠物,栽种花草,喂金鱼,饭后散步,争抢电视节目等等。比较乡下的人,城里人的生活显得慵懒而单调,琐碎而贫乏。乡下人没时间闲逛,没时间松散无聊。他们为了生计需要劳累,需要争分夺秒养家糊口,但是乡下人并不缺乏生活情趣。他们繁忙而充实,粗犷却又充满智慧和幽默。理县桃坪、通化一带,尤其是我的家乡增头寨,他们的闲情野趣就有一定的代表性。
玩笑多
无论天晴下雨,田间地头,劳动再苦再累,增头人也少不了打趣笑闹。只要人一相聚,他们的笑闹便随机而来,脱口而出,恰到好处,妙趣横生,弄得大家嘻嘻哈哈,其乐无穷。有一次,一拨人在山上拉木头。有一位姓周的人将木头拉到了高坎边时,招呼大家“走开”“走开”。他说话有些夹舌头,喊成了“周开”“周开”。旁边有一个爱开玩笑的人马上应上:“成、成、成……”连起来就是“周开成”了。这名字正是那夹舌头的父亲的姓名。大家先是愣了一下,但又马上醒悟过来。那夹舌头难堪而苦笑,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什么疲劳、苦劳顷刻荡然无存。
有一年冬天,记得是一个晴好的日子,社员们正在地里改土造田。休息时,正巧一群十多岁的小娃娃从沟边扛来一大坨冰块,亮晶晶、水淋淋的,大家正好口渴,纷纷叫小孩们分点冰块来嘬。小孩们欣然给大人们分发冰块,走到周敬达叔处,那个娃儿头就不肯给他分了。周敬达叔好言相求,那娃儿骂他是“疯子”(这娃儿正是周敬达叔的亲侄子,可能在前什么原因得罪了侄儿)。这么亲的叔侄关系,当众不给长辈面子,大家都有些过意不去。周敬达叔很平静,笑着说:“不给算了,我不是蜂子(疯子),我是苍蝇子……”一句话将大家逗得哄堂大笑。这一句玩笑在瞬间来得那么贴切,那么自然,真有些化干戈为玉帛,化羞恼于不屑。这是神来之语,充满了智慧与幽默。
增头人爱幽默,喜欢开玩笑是普遍性的,其中有几个是出色人才。大家公认的佼佼者可能要数王子文二爸了,可惜他在前几年已经过世。寨子里的人还时常提起他,他是当地侯宝林、赵本山式的笑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举手抬脚都能引起众人的欢笑。一次,他在队里抬石头,用力时,不小心放了个屁。他爱人觉得羞人,连忙在他背上打了几下。说也奇巧,谁知打一下就是一个屁,打一下又是一个屁。他慌忙说:“打不得,打不得,越打越来……”一时众人为之捧腹大笑。
寨子里有个单身汉,四十出头还没有娶上老婆。他爱跟王子文二爸开玩笑,只要他俩一碰面,免不了就有些花的麻的玩笑开。有一次,这位单身汉因病卧床在家,王子文二爸就下决心逗他一番。他把邻寨叫周烈术的小伙子来了一番男扮女装,然后带着这个“女孩”来见这位单身汉。门一开,单身汉有些诧异,赶忙从铺里坐起来,时不时瞟那“女孩”。王子文二爸就说明来意,问单身汉想不想找爱人。他结结巴巴说想,低下头,脸都红了。二爸把脸凑近单身汉的耳边,严肃庄重地问他:“下部有没有问题?”单身汉脸更红了。他瞥了一眼那“女孩”,小声回复:“下部没有问题。”这句话虽然说得小声,但那“女孩”却听得真切,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单身汉一听是小伙子笑声,心里一下子全明白过来……二爸和那小伙子赶忙跑出门外,大半天都笑得喘不过气来。
当然,也有些玩笑开得有些过火,但也不乏精彩。例如,杨水清爷和杨先云爷在年轻时开过一个玩笑至今流传不衰。说是有一次二人上山挖药,突然遇上暴雨。躲进窝棚坐了一会儿,杨水清爷就开始打瞌睡。碰巧,天上突然来了一声炸雷,震得四野山摇地动,杨先云爷顺势给杨水清爷一记耳光。杨水清爷顿时吓得半死,懵懵懂懂中以为遭了雷打。杨先云爷看到杨水清爷这副惊吓状,忍不住笑了。可是,不笑还好,一笑便露了馅。杨水清爷一下子明白过来。他顺势拿起尖锄往杨先云爷的头上啄下去。杨先云爷赶忙躲避,半天都不敢再回窝棚。
山歌多
山歌不用银钱买,自己心中想几句。
你的山歌有几多?我的山歌云样多。
……
像这样的山歌随处可遇,它的音调可低可高,大抵随心所欲,因人的喜怒哀乐的心情而定。唱歌的人有时正在砍柴割草,或收割庄稼,或坐着编织草鞋等等,皆可以根据农活的力度、闲忙、快慢而选择山歌的轻、重、快、慢。要是遇上大雾天,周遭阴霾漫漫,寒风飒飒,蓦然间林子里传出清脆的山歌来,真有拨云见日的效果,心里豁然亮堂起来。那人还未唱出两句,对门的山梁里立即有人应答。这山歌连成一片,使整个山林充满了生气与活力,手头的农活也格外长进。
“唉,呀呀呵-我的松林-”这是一首诉苦情的歌。唱者伤心惆怅,唱得缓慢沉郁,一句三叹。听者如果知道原唱者的经历,也会为之潸然泪下,泣不成声。传说在旧社会罗山寨有一大力士,外号张大汉。他一人能扛得起一根大梁,又会挣钱持家,可膝下仅有一个病兮兮的儿子,名叫张松林。夫妇将其视如掌上明珠,为了给儿子备办婚礼,张大汉不惜重金不辞辛劳,上松潘去买牦牛,下灌县置办彩礼。万事俱备,就等结婚这一天了,谁知这张松林竟在婚宴这一天突然病逝。这是多么悲惨的人生际遇?正应了当地的一句俚语“麻索子朝细处断”。张大汉痛不欲生,就在众亲友面前唱出了“唉,呀呀呵……”这首随口而出的悲歌。这首歌不仅真实反映了张松林一家苦难悲惨的经历,同时也真实反映了旧社会羌族人民命运多舛的共同际遇,具有很强的代表性和时代特色。
歌为心声,山歌与劳动紧密相连。古代《伐檀》有“砍砍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的诗句,增头人在劳作时山歌最多,也最典型。比如播种时的啄窝子(播种时用锄挖出的小土坑称为“窝子”)就有比较上口的歌儿,它几乎没有任何词句,全用简单的声调,铿锵而富有节奏地边啄边喊“唉呀着-依呀着”,反复连唱。这歌儿是很适合啄窝子的,喊出的音节对应锄下“嚓嚓嚓”的动作。人们一边喊一边啄,一边退着步子,一会儿工夫就啄完一大片土地。伴着节奏,人很兴奋,很卖力,也很自豪!这大概是歌儿所起到的神奇的力量。
那打青稞的山歌也很有意思。“唉-唉-休呀来,休呀来”地男女对唱,好像军人的进行曲。连枷如鼓槌,大地如鼓面,在强烈的节奏中人们唱着,“呜呜呜”地挥舞着,一会儿工夫青稞就脱粒完了。其他如割草、割麦的山歌唱法、音调各有不同,但大多与劳动的动作、姿势有关,与节奏有关,这里就不再一一细说。那背柴山歌很值得一提。背柴是一种负重的苦力活儿。背运过程唱出歌儿来的难度也很大,但是背柴山歌却在高难度中一代一代传唱下来。只要柴背子背上了肩头,男士就要在高坡或梁子里打三声“呕吼”,表示开始出发,并有几分蔑视柴背子和向同伴挑战的意思。接下来男女就开始悠扬婉转、应山应水地唱起来,边唱边行进,走过坡,跨过坎,越过沟。身上的汗水在淌,歌声却此起彼伏,不知不觉就将一大背柴运回到家门口了。心里充满了成就感,什么疲劳困苦都烟消云散了。
杂耍、竞技多
山寨再忙,也有相对农闲时节。只要一有空,寨子里的人就闲不下来。年轻人或小孩子最爱玩“丢溜溜钱”。所谓“钱”其实就是一块块石片,打磨成圆溜溜的形状,就是“钱”了。只要有一小块十来平米的平地,就可以开展活动了。当然还得在地上挖一个小孔(比台球孔大不了多少),在七八米或十来米处画一道显眼的界线。参赛者(几个人或十几个人不限)站在界线外丢窝(把“钱”尽量掷于窝内),接下来对未进窝里的“钱”可以指哪儿打哪儿,但只取其一,比赛看谁丢进窝里的多和看谁瞄得准。周边的看客,有的出面当裁判监督,有的主动出点子。人多嘴杂,有的喊着,有的无端地叫着,有的叹气,有的喝彩,热闹得很。这项娱乐在寨子里很普及,只要一开赛,围观的人特别多,材料(“钱”)的来源也广。但只要开展比赛,大家十分认真,尽力。有时还争得面红耳赤,其乐趣也尽在其中。
最吸引小娃儿的莫过于耍核桃或耍珠子。这一项杂耍也是王子文二爸的拿手好戏。一个核桃放在口里,随之做强行吞咽状,吞下一会儿后又将其取出来。取出来时已不在口里,而是在耳朵或眼睛处。取出似乎要比吞下艰难得多,眼儿鼓得铜铃似的,脸也涨得通红,很让人为之担心紧张。“扑棱”一下,耳朵里取出一块完好的核桃。放在掌心上圆溜溜的,好不惹人欢喜,大家的心也才平静下来。我们那时年纪还小,不知道大人做了手脚,总以为王子文二爸有特别特别的本领,佩服得不得了。
要是遇上挖粪、背泥巴之类的农活,一到休息时也有好耍的。大人们将背篼一个个重起,看谁能跳得过几个。年轻人本来都争强好胜,谁也顾不得疲劳,扎紧裙袍(长衣服的前摆、后摆),挽起双袖,恁要拼个高低强弱,你跳一个我跳两个地拼命加高。我看到加至最高者有六七个、八九个背篼的。一个箭步上去,高耸耸的背篼山一样地挡在他面前,背篼垮了,人也倒在背篼群里。鼻血流出来了,脸也青一块紫一块的,大家为之一惊。可是,这家伙不服,他重新码好背篼,远远地试跑了几步,然后退回原点。大家劝他就此打住,他不肯。运了口气,啪啪啪地拍了几下手掌,大喝一声,一个箭步,一跃,飞过去了。成了。大家欢声雷动,将那人“筛糠”,抛皮球一样笑闹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