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光下，白茫茫的雪海刺得人眼睛发痛。
索索瘦小的身体缩在棉衣中、皮袍下，他遥遥眺望远处的高山与南边冰封的河道，一双呆滞的眼睛紧紧地锁死了那百里、千里都仿佛不会有人烟的荒芜土地——渐渐地，他嘴唇轻轻发颤。一种近乎于铁青的泛白之色浮上他的嘴唇，他稍稍张了张嘴……片刻后，却又将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重又咽回了喉咙。
是在等待吗？
是在徘徊吗？
迪达特人在荒芜的雪原上凑成了一条狭长的“蛇”，每个人都在为了未来搏击着、挣扎着，索索同样如此。
严冬时节，他们还活着实属侥幸。
东方公国地区的丰厚物产与密集村落给了迪达特人以喘息之机——人们或许带走了财物、器皿、粮食，但他们却带不走为了熬过长冬而事先储备的大量草料。东方公国各个市镇可谓各自为政，迪达特只需派遣使者做出一些空洞的威胁，市长和市民们就会为了让这群野蛮人赶快离开而乖乖献上财物与绵绸。商人重新出现在了迪达特人的视线之中，他们追随着缓慢南行的迪达特人，将特意从南方运来的食物与可供交易的物品纷纷献上——为了发财，商人甚至愿意卖掉用来吊死自己的绳索。如今看来……此言非虚。
顺利的话，美狄亚会征服所有东方公国；不顺利的话，她只能征服一小片地区。总之，迪达特人的危险已经彻底解除了，越往南能看到的好东西就越多，除了雪越来越稀薄外，部分河流甚至还保持着未封冻的状态，至于南方地区的抵抗力量…说老实话，就连索索都没料到事情竟如此顺利。距离自己上次与朵拉达成共识已经又过了十天，这一路上的城镇除了主动投降就是闭门不出，许多迪达特人根本没准备攻打的城市竟然有市长亲自出面向美狄亚奉上了城市的钥匙……此地的堕落与绝望，可见一斑。
……但他仍记得美狄亚对自己说过的话。
（“你决定好了吗？”）
决定好了吗？
决定……
……
现如今，一切都沉浸在喜庆祥和的气氛之中。迪达特人似乎忘记了前任托利多的离世，现任托利多也似乎很好地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渐渐地，她脸上的笑容又多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在索菲军队接连遭受挫败而奇卡人始终拒绝发兵的现在，全东方的王公们只能蜷缩在宫殿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他们的人民则各自盘算着新的打算。宣布支持迪达特的城市越来越多，就连之前一直在索菲支持下紧闭关卡，死守城市的利亚斯人也派遣使者前来乞求新任托利多的原谅，随着商旅的重新通畅，与北边的联系也恢复了，驻扎在利亚斯北部地区的部族纷纷对美狄亚的统治表示认可与支持，他们奉美狄亚为全迪达特人的托利多！草原之主！文明世界的女王！一切都在朝更好的方向发展？但事实，当真是如此吗？
十天太短了。
索索不止一次地向美狄亚强调过——十天，太短了。
短到难以真正判断人们的动向，短到难以真正辨识北方部族的态度，更短到让人难以相信投诚者的忠诚。
对此，美狄亚表示了理解。
她当然表示了理解。
“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个交代？”
近乎于不厌其烦的，她反复质询着同一个问题：“我知道你是个优柔寡断的家伙。你不适合当一位领袖，甚至有点儿不那么男人——但你得知道，我一定得得到关于这个的答案。要么是我，要么是她——你必须做出选择。”
……要么是美狄亚，要么是朵拉。
要么是美狄亚，要么是朵拉……
决定已经做好了。
他选择朵拉——可是，当真正想做这件事的时候，手和脚却都像是锁上了沉重的镣铐。他只能继续这样，像个傻瓜似的坐在长车上呆滞的望着荒芜的雪原，就好像这样做真的能改变既定的命运一样。倘若再拖下去，美狄亚会因为事情不断变好而收回原有的命令吗？别傻了……你之所以能继续拖拉，仅仅是利用了她对你的近乎于愚蠢的爱。仅此而已。
你以为她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
是十六座城市的效忠？是今天早上刚到的北部各部族的承认？是全东方公国一致的畏惧与折服？
错了。
她在等待——等待着你的答案。
她想知道你是愿意和她一起死，还是愿意和朵拉一起死。
越来越疲惫了……
原本以为再过不久一切就会云消雾散，可等待的结果却是一切都沉寂在了更深的阴霾之中。朵拉的感情开始让人捉摸不透，美狄亚也是；东方各国与北方部族的态度让人捉摸不透，迪达特本部族及聚拢在周遭的小部族也是；投诚的城市的态度让人捉摸不透，那些依旧在保持观望的城市则更是。乡上镇上和村子里的人们躲藏在城市中，他们是以怎样的态度观察迪达特人的呢？更进一步说，迪达特人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形成一个新的反对美狄亚的核心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
“……”
所有的事都显得太不正常。
迪达特部族中有太多充满智慧的老人，他们甚至敢于在前任迪达特托利多背后施展阴谋诡计。现在，美狄亚通过暴力取得了政权，她杀害了自己的父亲，自身又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女子…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人冒出头来的挑刺，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他阴郁地咬紧了牙关。
“你说过会带我走的。”
在他身后，朵拉依旧以哀怨的声音倾诉着：“你明明说过……”
“是、是……我说过。”
越来越烦了。
倘若每个人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做什么的傻瓜，那该有多好。
最让人害怕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每个人都隐藏着秘密，每个人都将心里话憋在嘴里不说，每个人都盘算着自己的小算盘。结果，表面上一切都一团和气，所有事仿佛都朝着顺利地方向发展。一切都太顺利了，太顺利了…美狄亚被此等祥和的外在蒙骗，她甚至已计划起了今后在东方公国的建国方针……她仰仗手中无坚不摧的军队，可问题是，军队可不见得在所有情况下都管用。托利多看似强大无比，但想杀死他，有时却只需几个人甚至是一个人的一把短刀……
（为什么没人来杀我？）
索索脑海中猛地涌出了这个念头。在他想来，自己理应处在最为不利的位置——他占据了其他人向上攀爬的顶点，下面的人若想掌握权力，就必须想方设法尽早排除自己这个麻烦……
不对。
也不对。
在美狄亚只认准我的时候擅自动手，一旦被发现反而会招致祸患。没有哪个部族拥有足够的把握，除非……不。
没有除非。
尽管这样说很不知廉耻，但索索却清楚地知道对现在的美狄亚来说，自己是无可替代的。
他跳跃式的展开着思考——倘若我成为了美狄亚的丈夫，谁能得利？倘若我死于非命，又有谁会得利？……唉，现在还想这个有什么用！早就决定好要带朵拉一起逃走，都到了这种时候…何必再……
何必……
“索索，你明明说了要……”
“够了，够啦！”他发出了烦躁的低吼声：“我说了，我已经决定好了！我早就决定好了！……现在只是，时机未到。”
“可是，爸爸说过三天前在经过那个荒废了的，能顺着坡道一直逃到其它地方的村子是个好机会；那明明是好机会……”
“……”
索索惊骇地扭回头去：“你和别人说了？”
“是…只是爸爸。你别这么凶，也别怕……爸爸毕竟是我的爸爸，他不可能害咱们的。”朵拉害怕地蜷缩在长车中，她扑倏眨着眼睛，整个人的整个身体也在微微发抖：“还是说，你改变了主意。你不想走了，你想杀了我，你想……”
索索只觉浑身发冷。
本该是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的事，他告诉了朵拉，朵拉又告诉给了她的父亲……这样一来，现在在迪达特部族中，究竟还有几个人不知道这件事？
还有几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