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亚将脸裹在厚实的白灰色绸缎中,只在外面留一双眼睛敏锐的观察着周遭。她想在这里玩一把大的——击溃敌人,攻进城市,再抓住那个遭瘟的索索。
风雪如筛。
细密的散去,大块大片的雪花则在击打、缠绕中沾在了身上。
她策马带队冲击敌方阵营。他们人数虽多,但赶路整整两日,抵达之后又未能做及时调整——尽管迪达特人也人困马乏,但相比起敌方却还是强出了不少。幸亏这支临时拼凑的军队的指挥官是个白痴……
冲击。
在弯刀掠过结实的厚布与皮革时,她明显感觉到了凝滞感。
事实上,寒冷给双方造就了一个共同的不便。那就是寒冷令所有人都穿上了保暖用的衣物,可以想象的是,之后能打扫战场的时间绝对不会太久……
而且,这场战斗必须尽快结束。
她当然能带给战士们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可倘若一直将人当畜生用,美狄亚可不敢保证这些部众能一直像最初那样忠于自己。
……
敌军统帅居于正中。
他调遣士兵,鼓舞士气,浓重的波罗口音在寒风中回荡、融化……
有箭矢射向他。
但这个男人自始至终都坚持着——他会用盾牌挡下能挡住的箭,最要紧的是护住没有甲胄的脸部与颈部。至于其他部位,他多数时候都不会去管那些箭矢——就算受了点儿小伤也无所谓,只要能打赢这场战斗……
只要能打赢……
“顶住!进攻!进攻!”
他声嘶力竭的狂吼着。
在一片充盈着寒风的苍茫雪原中,他仅仅是最微小、最微不足道的存在。
手中的剑斩向风雪,天地间发出宛若龙吟的呜呜、呼呼声响,但这却不是他的剑与愤怒造就的。一切的狂躁、一切的振奋、一切的充斥着燃烧般炙热感情的暴风与暴雪的声音……那仅仅是风雪带来的声响。
“杀了他们!”
骑兵?
骑兵也好,骑兵也无所谓。
能赢的。
绝对能赢的。
这场战争之后,我一定能得到帝国加倍的……
然而、突然。
就仿佛这不知什么时候会戛然而止的风雪般,已显颓势的蛮族开始了后撤、后旋。
从在抵抗中落了下风的蛮族,到与中央阵势对抗得势均力敌的蛮族,再到那伙压制着左翼并试图冲击阵中心的蛮族。
他们逐个撤离,又等待着友方预备着……
“杀!杀光他们!!”
敌人顶不住了。
敌人顶不住了。
好机会、好机会、好……
可是,就在敌军撤退出来的一瞬,将军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前方城门中涌出的我方援军。
原来如此?
不、不对。
不该如此。明明是在交战中,明明是从身后摸过去的——他们怎么会被发现……
但现在纠结这些已经没意义了。
即便他想制止,察觉到了胜利可能性的小伙子们也已经没法控制了。原本的中央开始调转方向,他们与侧翼的士兵纠缠在一起,紧接着双方便都开始了缓慢的移动与碰撞——霎时间,整支军队仿佛都乱了阵型,但不要紧,只需再过一小会儿,只要自己这个当将军的能……
!
就像是倒在雪地上的自以为逃出生天的旅人。
也像是跪倒在风雪中,祈求神明能停止这一切折磨的登山者。
风雪骤起?
不。
风雪始终存在,它始终肆虐如火——所以说,将军为什么会觉得风雪已经停止了呢?
他究竟为什么……
究竟……
在狂躁阴郁的狂风怒雪间,他与他的士兵们挣扎着,好似一辆辆困在暴风雪中的马车。
蛮族直接冲击了混在一起的中部与侧翼,他们只在这些士兵中丢进了一根火柴——慌乱骤起。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在风雪中挥起了刀剑,士兵们被恐惧支配,一些人在尚未受到攻击时便已倒在了雪地中,更多的人则开始将刀砍向了那些冲锋过来的蛮族。雪地里混杂着人与马的鲜血的狰狞潮红,滚烫的血融进了地表,又混混的掺杂出一些结了冰碴的雪水与冰水——而这些雪和冰,也在转瞬间迅速凝结了……
“杀!杀了、杀了他们……”
将军的声音绵软无力。
他犯了个错误。
只犯了一个!
但就是这样的错误,只是这样的错误……
“跟上我!跟上我!!”
他在呼号中挥动着手中的利剑。平直的剑锋中只在靠近剑尖处有两条微微弓起的弧度,剑身之上,是他聘请早年据说曾在王都工作过的工匠烙刻上去的“登高望海”和“攀云逐日”,剑柄上也镶嵌着他在马斯塔玛购得的大珍珠,上面还有他家族的纹章……倘若这场战斗失败了,就没有了!命会没有、剑会失去、家族也一定会就此衰亡……
不行。
不行!
绝对不行!!
高高扬起的剑,仿佛在砍向这积聚了无尽恐慌的风雪。
他知道自己必须前进。
稍慢一会儿,军队就会崩溃。
崩溃了,他们惨遭猪狗一般被屠杀。
所以、
所以!
杀声出口。
身体从马上翻落,继而,他率领着自己的卫队向前冲锋。
已经有人试图后撤了。
将军挥剑斩杀了几个想要做逃兵的孬种,他眼睛殷红,好似含着一汪鲜血。
“跟我来!”
他嚎啕着:“跟我上啊!!”
这把沾染了太多铜臭与奢靡气息的剑,还能带领自己获得胜利吗?
将军想赌一把。
……
美狄亚明显感觉到了压力。
敌人隐隐有溃退之势,但在他们将军的指挥下,这支好似即将败退的军队却重新站稳了阵脚。
挥砍、劈杀、穿刺。
空气中除寒冷外,还弥漫着一种不详的氛围……
然而,她知道自己退无可退。
她事先就已经和各带队的长官商量过,大家约定好“城里有人出来,就暂时撤到东侧”。这样的把戏注定只能玩一次,想再来一回是不可能的…而即便让他们自作主张,这种时候擅自后撤也可能导致整支军队士气的崩盘。士气一旦崩溃,她的一切就全完了……
“……”
没有谁比美狄亚更清楚小伙子们已紧张了何等程度。
他们之所以还坚持着,只是因为接二连三的胜利、对村民们的屠杀与劫掠、凌辱,以及对远在东方的家人和朋友们的爱…倘若自己无法继续将他们引向胜利,无尽的疲惫与身在异国他乡及害怕失败的恐惧感将彻底摧毁他们的意志。所以说,赢下去、赢下去,必须……
牙齿轻轻打颤。
她紧紧抓着马儿的鬃毛——第一次。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
托利多陛下所感受到的,就是这种令人振奋的恐惧吗?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一直以来都是托利多陛下最信赖的棋子的她,第一次站到了棋手的位置。
进一步悬崖峭壁。
退一步则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如此,那就来吧……”
轻轻念叨着,她的整个灵魂仿佛在刹那间遁入了空明。
刀在手中。
既然对方可以,我一定也行的。
更何况,这种事不是曾做过无数次吗?
唯一的例外只是托利多陛下不在附近……
他不会为你收拾残局,不会为你擦屁股,不会在战役结束后将你叫过去一巴掌把你揍翻在地。
一旦失败……
一旦失败,军队会溃败;军队溃败,希望将不复存在。届时,无论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小孩,是人类还是神明——无论如何,事情都结束了……
“不会结束的。”
如此说着,她一把扯下遮住面孔的绸缎。
迎着风雪,迎着寒霜,迎向那被暴风雪迷离了踪迹的太阳——“跟我上!杀光他们!!!”
绸缎随风鼓动,随风而去。
它轻扬轻舞直飞向了辽阔的苍穹!
天际之间。
它,宛若一抹终将消散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