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风雪,梅雅走在前面,索索则紧随其后。
女孩穿着厚重的棉衣,索索也是。
他从周遭看到了烧焦的尸体、断掉的手臂、冻结后被雪蒙住只露出一丁点儿痕迹的鲜血,以及少许正在街上到处敲打、搜寻,似乎是想找出点儿食物的仍活着的人。
“……”
他静静地看着,过一会儿便慢慢移开了视线。
他眺望向天空。
那里是一片凄惨黯淡的昏白。
“别跑——!臭娘们儿!”
他听到了声音。
那是个下巴被烧焦了的男人,他拖拽着一个女人的长发,用力地往身后那勉强能遮挡住的墙底下拽。女人嗷嗷大叫着,她身上的棉衣凌乱不堪,隐隐已有了脱落下来的样子——很多人都看向了那里,很多人都看着……但是,无人理会。
捶打门板的依旧在捶打门板。
扳开粮仓上压着的烧焦木棍的依旧在扒动。
一个父亲从雪里找见一块冻实了的熟肉,他将之捧在手心,又狠狠地啃了几下。但他的动作却只在上面留下了一道齿痕。
这个父亲又啃了几下。
终于,他硬生生抠下一块肉来。忙将之塞进身旁孩子的嘴巴里后,这个男人便小心将肉揣进怀中,又警惕地望了眼周遭,旋即便小跑着离开了……
“……”
迪达特人,已经走了吗?
索索的心又冷又麻。
他感到害怕——倘若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那么……
不。
不对。
不是还有这么多人活着吗?
迪达特……他们,一定没杀掉多少。所以,不会出问题的。
“啊,呜啊啊——!呜啊啊啊!!”
被拖拽着头发的女人嚎哭着。
她竭力按着自己的脑袋,手指则紧紧扣在头发与头皮的交接处,声音凄厉、动作僵硬。
“……”索索怔怔地看着那边。
他盲目地……
“喂。”
然而,梅雅却突然出声。
她静静地转过头来看向索索:“你要做什么?”
“……好歹”
他回眸看了一眼梅雅。嘴唇微微蠕动,好不容易才说出句话来:“好歹,救救她。”
“你救得了一次,还能救第二次吗?”
她的反问十分刁钻。
然而,索索却小声答道:“这么冷的天,救了第一次,就不见得会有人来伤害她第二次了。”
一句话说完,他继续闯身向前。而那个男人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小子!你别过来——!”
如此嚎着,他缓慢地抬起粗壮的手臂:“你以为是谁让她活下来的?是我!”
“……”
“救、救救…救救,我……”
“……”这样的事,索索岂会不知道?
一个女人,若说能在这样的环境下活着……那也只可能是那种情况了吧?
无论是主动出卖身体,或是受这个男人照顾现在被要求付出回报……
付出,回报?
索索开始犹豫了。
倘若他现在杀了这个男人……
没错。他是一定能杀了这个男人的。但是,倘若自己杀了对方,这个女人究竟该如何继续活下去呢?
侥幸的生存。
注定的死亡。
他,犹豫着……
“救救我、救救、救救我!求求你——求求……”
咚!
在女人近乎失控的哀嚎着的同时,男人一拳揍中了她的脸颊。紧接着,这壮实的男人又拎起她的头发,顺手在女人那白皙的脸蛋上恶狠狠的猛扇了数下。
做过这一切后,男人又瞪着眼睛以警惕的目光看向索索:
“小伙儿,你穿的比大家都好,旁边的女人看着也不好惹……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哪家的少爷吧?——和你这种少爷不同。她想活下去,只能靠我。”
这般说过后,男人以他市侩而狡黠的目光继续扫了扫索索的身体:“你觉得是谁帮她躲过了蛮族?是我。你觉得是谁这几天一直给她找吃的?还是我。”
“……”
索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犹豫再三,男人的话最终让他下定了决心——他并不是完全不信这个男人的鬼话,也不是对他那市井混混般审时度势的市侩劲儿感到恶心。他只是——只是因着自己的偏好,说到底,那个女人的死活他根本不在乎。索索·茶·艾尔米只是不想在自己还站在这儿的时候看到别人当着他的面做那种恶心的勾当,他仅是如此。
于是,他继续向前走。
“站住!”
男人蓦地瞪大了眼睛:“小子,你站住!别再往前走了!”
“……”索索没有理睬。
他继续缓步前行,一步,又一步。
而当他终于逼近到一定程度时,男人的心理防线终于崩塌了。他抬眼重重地看了索索一下,似乎是想将对方的脸彻底印在心底,随后便猛踹出一脚将女人踹向了索索面前的雪地,自己则转身逃向了堆积着少许烧焦尸身的巷道。
他大踏步冲了出去,头连回都不回一下,然而一柄短剑却已经盯住了男人的身后。在他奋力逃走的同时,梅雅丢出一把短剑直接穿透了逃跑中的他的右脚腕。
轰——咚!
“救救我、救救我……”
在那个女人一点点爬到索索面前的同时,他也亲眼看到了那个男人沉重的身躯完全冲出、又直接趴进了厚厚的雪地间。
“嘎、嘎哈啊啊……啊——!”
男人从喉咙中挤出了哀嚎般的声调。更多的视线汇集到了此处,但是……没有谁试图行动。
“让他自生自灭吧。”
放下手,梅雅的眼中只残存着冰冷。
她道:“我会挑断他的手脚。如此一来,他是绝对熬不过接下来的长冬的。”
“……”索索却只是苦笑:“岂止是他,这里的大多数人或许都……”
这句话令他的心猛地一痛。
是么。
即便仍活着一些人,也还是无用功吗?
说到底,他们还是会死……
“救救我……”
女人已经爬到了他的脚下。
“……”
所以说。
他悲戚地看着这个头发散乱,身体整个趴在雪里,好似一只即将被冻死的驯鹿的女人。
所以说……我这究竟算什么?
慈悲么?
残忍么?
……说到底,这根本就是更进一步的残忍。
于是、
于是他微微后退,以躲开女人的即将探伸过来的手掌。
“走吧。”他道。
“你不救她?”梅雅却只是涩笑着反问。
“……没用。现在救了,你又不可能带她回去,她到最后终归还是死路一条。”
“是啊……”
梅雅声音很轻。
她垂下眸子,轻轻抿着的嘴唇里,似乎藏着一句话?又或者,她根本什么都没有隐藏。
该说的,早就都说了。
是啊。
都已经说过了。
***
好冷。
好疼。
好疼……
眼泪已经流干了。
明明在暖和的房间里,可是身体却始终止不住的发冷。
幼小的梅雅尝试摆动手臂。
父亲。
父亲又离开了。
他打了妈妈,又喝了很多的酒。
他又走了。
“……”
刚才,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梅雅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爸爸。
妈妈。
妈妈……
妈妈!!
……
终于,妈妈来了。
脸上带着淤青,眼中流露着胆怯,额角上也抹着一大片的鲜血。
红色。
是,红色……
下面好痛。
好痛。
为什么,会这么的痛呢?
妈妈。
妈……
梅雅伸出手去。
她希望,甚至可称得上是奢望的期待母亲的温柔与温暖。
然而——
啪!
非常用力、非常用力的一记耳光。
“妈……”
头发被扭住,又被整个儿地向上提。梅雅疼得受不了,她痛苦的嚎哭着,小小的手指也不断竭力想将母亲的手指扳开——然而……
拳头也好。
巴掌也好。
一连串发泄式的殴打,全都落在了梅雅瘦小的身体上。
“为什么、为什么!!”
母亲歇斯底里的怒嚎着:“勾引你爸爸,你这条狗!你这条母狗!!”
“你为什么要勾引你爸爸?!!!”
没有。
全身的力气都快消散了。
梅雅动弹不得。
她的手臂软软地耷拉在身旁,每一丝疼痛与每一丝苦楚仿佛都在反复压榨、折磨着她的心灵。
母亲终于厌倦了殴打。
她抄起父亲平时拿来打她的藤条。她将梅雅的头发松开,又把她推倒在暖和的土炕上一顿鞭打。
每一鞭都结结实实的落在了梅雅的身上。
每一鞭。
每一鞭……
……
活着,就是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