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很奇怪。你现在，不是应该恨我入骨，不是应该现在就杀了我，或是将我慢慢折磨至死，玷污我的妻子儿女，再在我面前一个个杀掉他们吗？”
“……我从没想过要这么做。”
索索垂眸盯着地面，一会儿：“但你们都得死。兴许，我会给他们一个仁慈的死亡，又兴许，我会像你现在说的一样——在你面前一个个的杀掉他们。”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戛然止住。
片刻后：“莫非，你并不在乎这个？”
“……不是不在乎。只是，我在杀人时就已经做好了走到现在这一步的觉悟……现在想想，我最后悔的事，大概便是在你说的那个…迪达特人退却后，将家眷统统转移回了这座城市。这是我最大的罪过。”
“你杀了我的家人，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儿悔意？！”索索怒由心起，他突然抓起了身旁的弯刀。
“你听我说……杀你的家人，我的确没有一丝悔意，正如我此刻即将死去一般——自始至终，我的心都始终清明，从未沾染过哪怕一丝阴霾。”
老人镇定地盯着索索：“倘若你现在杀我，或是折磨我，我会惨叫、我会试图寻死，倘若你在我面前折磨并杀害我的家人，我也会恨你入骨。但是…对你来说，这真的重要吗？”
“当然重要！”
索索猛站起身：“你害死了他们！你害死了所有人！”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对帝国、对波罗的看法，以及我之所以做这一切的理由。”老人仰头看着索索，他眼中毫无惧色：“对你来说，这重要吗？”
“……”
索索怔怔的看着他。
片刻，再片刻后……
“你终究得死在这儿！”他恶狠狠的骂了一句，旋即顺手将刀摔到了身后：“来！给我说说吧！让我看看，你这老东西究竟还能说出点儿屁话！”
“……你有一双，和我一样的眼睛。”老人依旧盯着索索：“你爱你的家人，爱你的朋友，爱你所珍惜的一切——但对你，同时也对我而言，我们都希望找到更值得珍重的事物。我想青史留名，我想成为波罗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摄政——正因如此，我杀了他们。也就是你的家人们。”
“……”索索恨得浑身发抖。
但是，他却动弹不得。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控制着他的身体，令他没法对这个老人施以最恶毒的惩罚。
“你知道的，我是波罗的总督，名义上是索菲的官员，实质却是波罗人的最高官吏。这次，我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索菲帝国即将吞并波罗，让这里成为帝国的行省，并通过剥夺我权力给我高官厚禄回王都养老的形式……做成这些。”
“倘若市长和监察大人完成了谈判，事情就会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而你得被调回王都乖乖养老——就因为这个，你便毁掉了谈判？”
索索嗤笑一声，他撇嘴道：“说到底，你不过是为了权力……”
“除权力外，还有。”
“还有——？”
“我希望将波罗的王培养成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波罗之王，我希望他成为一代明君，希望我的名字能随着他的名字一起流传后世。”总督慷慨激昂地说着，他眼中流动着狂热的光泽：“渴望伟大、渴望不朽，期待成为英雄——相比之下，权力……对我来说，权力只是达成目的的一个手段。”
“我再问你一遍。”索索正色道：“杀害我的家人，杀害那些谈判人员的家人，你当真就没有……哪怕，一丝的悔意？”
“我只怪自己没杀了你。”总督渐渐平静下来，他爱怜地看着索索：“倘若没有你，这批野蛮人绝对进不来这座城。我说得对吗？”
“一派胡言！！”
索索厉声斥责着，他猛踹出一脚，将这勉强撑着身子的老头儿踹翻在地：“杀了我的家人、害死了那么多人、引发了战争——你竟然连一丁点儿的后悔都没有？！就为了、就为了你自己的渴望功名利禄的想法，你知不知道你究竟……”
“不要指责。”
老人倒在地上，他剧烈的咳嗽着，然而，他说的话却是：“别指责我。”
“你或许是个好汉，但你在这点上却和我一样。”他嘴唇喃喃动弹着，夹杂着赞许之情，但却仿佛是最恶毒语调的话从他的嘴里缓缓流出：“为了你所谓的复仇，你可以带迪达特人攻下城市；为了你所谓的‘报恩’，你可以坐视成千上万的百姓死在他们的铁蹄之下——你在我面前展现自己的宽宏，却忘了外面那些正在被****、掳掠、残害、虐杀的百姓。如果说我杀你家人毫无愧疚是恶，那么你为了这么点儿东西残忍杀死这么多人，这又该算是什么？至少……在杀你家人时，我杀得干净利落。”
“……”索索的嘴唇在抖。
他倒没有……恼羞成怒。
他只是感到害怕。
也只是感受到了深刻的恐惧。
“所以呢？”他低声道：“你，这是想指责我什么？倘若不是你先打开盒子，盒子里的怪物会自己跳出来吗？”
“不……你说错了。我怎么可能指责你？”
老人慈爱地看着索索，就像是在注视着欣赏的孙辈：“人总得有看重的事物。为了完成某个理想，这一路上就算死再多人、毁再多东西，也无所谓。我有我的执着，你也有你的执着——所以，我才会说你像我。”
“我现在只想杀了你！”
索索厉声怒吼着，但是……他却依旧动弹不得。
“给我个机会，我也会选择杀了你。”这老人仰躺在地上，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命运待我不薄。最后的最后，我是死在了实现理想的道路上，杀了我的，还是个如此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咳、咳咳……”
“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是个畜生吗？！”
索索哀声嚎叫着。
这一刻，他竟显得无比软弱，软弱至极。
“就算你不管我，我也会死。所以，若想给家里人报仇，你还是快点下手为好——还有，在临死前，我想知道你在报仇后还有什么想法……我想知道，你的梦是什么。”
“说什么****一样的话……”
索索的牙打着颤。
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他已近乎崩溃。
但是，他的声音却没法停：“杀了你，杀了你之后，我还能怎么做？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已经不再是波罗人了，以后也没法成为一个索菲人了。从今以后，我会变成一个迪达特人，会和美狄亚结婚，而为了这些，我还得继续带着他们到波罗还有索菲各处去杀更多人、更多人、更多人…所以说，这究竟算什么啊…………”
“但你至少蛮喜欢的，对吗？”
远方，寥廓的天空中闪烁着许多火光，烟雾好似一根根绑在天空脖子上的麻绳，只要轻轻一拽，整个世界的生命都将至此终结。老人依旧躺着，也依旧说着：“找到了值得效忠的男人，找到了漂亮的女人，有了想要的东西，权力抓在手中，自己还不断地往上爬，未来的一切都如此的光明灿烂……这种感觉，着实是令人着迷。”
“是啊。”
在恍惚中，索索呆滞的看向前方：“令人着迷。我，已经发现了——我沉浸在这幻梦中无法自拔。明明是用家人的命换回来的权力、美女、荣誉、地位，但我却深为这一切折服……无论是权力还是女人，我都想要；无论是荣誉还是地位，我都想拿。一切都似乎在朝更好的方向发展，只要继续下去——即便是天空，我只怕也能将它抓在手里。唯独…这一切是，用了我家人的命……”
“很值得，对吗？”
“啊。”
索索应道：“很值得，太值得了。虽然很想否认，虽然很想将这样的自己直接掐死——但是你看看，你看看我现在都得到了什么！一切！我失去了太多太多，却得到了一切！所有东西都被我抓在了手里，所有东西都是我的东西。我就像神！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能的神——！”
是癫狂吗？
不。
仅仅是……一丁点儿的真实。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是在厌恶这个反而庆幸全家被杀的自己吗？
是在恨这个为既得的全部沾沾自喜的自己吗？
或许是。
或许都是！
但是……
但是…………
“你是时候去死了。”
“啊，是啊……你的家人，给你留下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我把它放在自己的卧室，在第三层最里边的那间——去带走它吧。”
老人仰头看天，他平静的脸上已再看不到狂热的感情：“然后，将我和我家人的命拿去，去喂饱你心底那只饥渴的野兽吧。”
“我会的。”
这般说着，索索跨上了老人的身子。
他重重掐住了对方的脖子，一会儿，又一会儿……在经历了一阵短暂的挣扎后，一切便重新回归了寂静。
啊……
这可，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