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是怎样的呢？
从最初的小肉团一般的手掌。
到最后的老树皮一般的肌肤。
人这一生，究竟应如何度过呢？
……
一二零五年，时为盛夏。
虽是盛夏，却如寒冬。
在被当众宣布与美狄亚的婚约后，索索趁兴喝了些酒——说是趁兴，其实就是被人灌酒。一袋的酒不够，你得在一大片空地上一个个的走过去，再一个个和他们问好、微笑、调侃、浅酌……
笑容。
无论是发自真心的爽朗大笑、暗含怒气的皮笑肉不笑、羞怯的小声微笑、刻意的开怀大笑，还是愁闷的低声轻笑，惬意的憨厚醉笑，不屑地冷声蔑笑，甚或是有意夹杂着挑逗意味的红唇浅笑……每一种，索索都看到了，也都一个个对他们回了个遍。所以说，没什么的……
“……”
没什么的。
……当一切都结束后，他喝得醉醺醺的，整个人的两条腿戳在地上，总好像有点儿飘。
朵拉？
忘了吧。
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忘记，而是这种意义上的忘记……
认清你自己。
同时，认清她自己。
醒醒吧，索索！从今天开始，只要一切顺利，你就会继续这注定将通向光明的人生——你会拥有一切、会得到一切，你会成为你理想中的男人的……我保证。
啊，是啊，我保证。
“@#%￥@”
带着醉意，他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怪话。
话？
与其说是说话，倒不如将这理解为嘟囔。
不过，都无所谓了……
娇妻。
权力。
被认可的感觉，真好。
这一刻，近乎于鲁钝，也无限逼近于不孝的——他竟暗自心想，我能到迪达特人这儿来真好，我全家都死光了真好，我能得到美狄亚公主的青睐、真好……
是啊。
多好。
高昂的代价，换回的是高额的回报。
明天……明天，反正说是，要跟随美狄亚公主一起去西方打索菲人一个措手不及的勇士们，已经挑好了。尽管索索当时说只需两千人便已足够——但托利多陛下他，却在这点上毫不含糊。他直接拨出了……呃？两千三？两千五？两千八？记不清，总之，是记不清了……
“咳，啊咳——啐！”
他深吸，酝酿，并最终往地上吐出了一口涎液。
他本想吐痰。
有一团黏黏的东西，似乎因为今天的酒裹在了喉咙口。
他竭力想将它呕出来。
可是……
“今天早些睡，顺利的话…顺利的话……”
顺利？
哦，对。顺利。我现在，可是非常非常非常的顺利。
“美狄亚殿下，我对这次的……西征。我对这次的西征，有非常大的把握。”索索喝得开心，趁着这股劲儿，他把平时不敢随便乱捶的牛皮直接夸大吹嘘出口：“很快，迪达特就能从眼下这僵局里解、解、解……”
舌头僵硬。
他不知这是因为寒冷，还是由于紧张。
因为今天这么冷，订婚仪式只随便喝了个酒，大家胡乱吼过几声就算结束了——托利多陛下说，等美狄亚凯旋归来，等迪达特的危机能最终得到解除后就…就、就……
不行。
越来越晕了。
索索扶着美狄亚的左臂，他稍微往她身上靠了靠，又在勉强站定身体后，直接赖在她身旁不肯再往前继续挪动：“哈，嘎哈……”
“不管怎么想，我都不觉得你能做到什么。”
美狄亚只是看着他。
以一种，似乎非常悲戚的目光：
“你觉得这有什么用？毫无用处。就算我带着这些人逃到西边，咱们能从那样一群陌生的敌人中，找到解开绳结的办法吗？”
“绳结？”索索嘴唇抖了抖。
此刻，他的脸被冻得有些发麻：“有绳结的话，砍、砍……”
“我不知道你的信心从何而来。”美狄亚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她将其一把拽向身边，又在重重推攘一下后，用视线完全锁住了他的双眼：“我甚至不报成功的希望。现在，部族里有些人就是这么想的，他们觉得托利多陛下是故意让我逃，让我带着最勇敢的战士们，至少给迪达特留下一线希望……但是，倘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不会独自苟活。”
“殿下……”
被她的话，再加上外面的寒风这么一激，索索的酒稍有些醒了。
他倔强的昂起头来：
“我记得您曾表达过这样的意思——败者并非英雄。”
“是啊，我说过。能活到最后并取得胜利的人，才是英雄。”美狄亚的声音非常沉稳，非常镇定。她现在就好像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索索诉说着一件……一件，从前的她连想都没想过的事：“迪达特败了，我便败了。我之所以能在一群男人中赢得尊重，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迪达特、因为我父汗——假如有一天，假若迪达特没了、我父亲也没了……你说，倘若真走到了那一步，还有谁能记得我是个公主吗？”
“……”索索哑口无言。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美狄亚软弱的一面。
但即便在这软弱中……也蕴含着刚强。
“到时候！嘿，倘若你当真是吹牛，那就做好和我一起死的准备吧！要是我这么窝窝囊囊的死了，我是肯定得带上你这个同样窝窝囊囊的小鬼的。无论如何，在我还是公主、在我还能掌控我的部族，我的部众时，我将依旧尽我所欲……直至死亡。”
“殿下，您的意思是，您在怀疑我还有…背叛您的可能？”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
对索索的质疑，美狄亚给出了爽朗的答复：“离西边越近，就离你小子喜欢的地方越近。搞不好你现在满心想着的都是如何趁没人动你赶快逃跑——托利多陛下不喜欢怀疑别人，一直以来，他被骗了不少次。我现在不管你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但我得说，背叛托利多陛下的，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会杀了他。至于我？”
说到这儿，她微微低垂额头，并轻轻抵住了索索露在皮帽外的额头：
“该做的，都做了；该要的，我都给了。对我来说，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我现在为止的唯一一个男人……无论你自己有没有将你看作男人，但至少对我来说，有鸟的就是。因此，我会以要求我心目中丈夫的标准要求你。既然你不是个英雄，那至少，你得在其它一些方面满足我……例如，忠诚。”
“难道，英雄就不需要忠诚？”索索笑了。
他微微仰头，又背过手去，身子只一探，便将脸颊贴上了美狄亚的侧脸：“美狄亚，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呢？”
“你希望成为怎样的男人？”她反问道。
“你想嫁给什么样的男人？”他同样反问。
寒风瑟瑟，激扬激荡的雪花，自天地之间傲慢起舞。美狄亚就这样贴着索索的脸，眼睛只直直地盯向前方，许久……
“我想嫁给英雄。”她道。
“我就是英雄。”
以完全不夹杂一丝羞惭感情的沉稳语调，索索轻缓出声：
“我会竭力——让你赢下去，让迪达特赢下去，让我的名字传遍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或许，这句话现在仍是一句大话，但倘若我真能从这次突袭中验证自己的价值……倘若，我真能证明自己具备这种价值的话。”
说到最后，他稍稍离开了她的身体。
在漫天的风雪中，索索倒退数步，他轻轻昂首，以一种对他来说从未有过的坚定态度，正视向眼前这个可能是这世上最强大女性的女孩。
“做不到的话，我是你的。”
他举起手，并将拳头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风雪掠过他的脸颊……
“倘若我做到……”
在他这句话尚未说完时，迎着此刻的他，美狄亚踏前一步。
她怔怔地看着索索的脸庞，肃声道：
“倘若你做到。我，就是你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