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面包是索索讨厌的食物之一。
幸运的是，今天他是重要的功臣，桌子上摆满了各种见过的和没见过的食物。他不想吃大面包，自然可以将之丢到一旁一点儿不动——为他提供服务的诸位男仆女仆，自然会一边献上舞蹈和歌声，一边不断往只供他一人享用的长桌上摆上新的菜品。
（要是爷爷奶奶他们都在，那就好了。）
索索知道，自己的家人们一向担心他将来会不会饿死。
在他们看来，索索始终是这世上最没用的孩子，没有之一。
伯父最喜欢说的话就是谁谁家的谁谁补上了一个教员的资格，倘若再不准备科纳穆城的考试，就凭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体格，将来绝对连地都种不了；而他的祖父母则最喜欢在各种各样的小事上打击索索的积极性，平时在家时，睡个懒觉会被骂、晒个太阳会被骂、外出散步会被骂、就连帮家里干点儿活也要挨骂……哈。
呵。
他真想让家里人看看自己现在的状态。
去奥尔马奇兰那么远的地方没用！咱们是波罗人，用不着花那么多时间去索菲那么遥远的地方。嗯？什么？奥尔马奇兰连索菲都不是？哦——那就更糟了。你说说，要是你留在科纳穆学一门能谋生的手艺，或者南下去神学院好好学一段时间，将来当一位受人敬重的教员或祭祀，那该多好……
哼。
同样的话，索索不知和他们犟了多少次。
他记得，自己曾说过教员受尊敬是过去的事，当今的教师都是些拿了钱还要收别人家礼物，不给就故意给你家孩子使坏的渣滓。可他们不信。
他记得，自己还说过祭祀受尊敬是索菲那边的事，波罗的祭祀，都是些不给钱就不为你的灵魂祈祷，甚至还诅咒你的灵魂和恶人的灵魂重新组成新灵魂的那种渣滓。可他们也不信。
波罗越来越有钱了。
过去的那个自闭、保守的索菲边境小国，如今已发生了改变。
北边的人们满足于索菲给的工作和金钱，不思进取，只求混进体制，好成为掠夺百姓的新一代能手；南边的人们不满于索菲给的工作和金钱，他们疯狂经商、狂热投资，然后折在别的国家的更有本事的商人们手里，就此玩儿完。
他说了，同样的话，他说了好多遍。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他的家人们只是觉得他很蠢，又不是个精明的孩子，自然应付不了这世上绝大多数困境。他们担心等他们死后、索索会沦落到上街要饭的地步……亲人们的想法虽是好心，却实在有够伤人。
他们觉得索索是废物。正因如此，他们才会趁还能动、还活着的时候，赶紧为他找一门亲事。
试想想看呐，一个成功的商人当老丈人，女方又似乎是个精明能干的妻子……这多好啊。
……哼。
哼。
为我好。
索索当然知道，他的家人都是为了他好。
他爱他们……他们爱他，他也知道他爱他们。
但是、
但是！！
但是，对于此事，他却无法容忍。
是，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是，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办不到；是，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么精明的人；是，他知道自己交际能力很差、也很不擅长讨别人喜欢——可是！！他知道，却不意味着他对此甘心。他知道，只是……他不想屈服。
倘若事情一直按照既有的轨迹发展下去，他当然会认命。
倘若他一直是那种什么都做不成、什么都做不到的孩子，他当然会按照家人规划好的路线前进——长大结婚、生儿育女、老去病死……但是！既然他现在已经证明了自己不只是一个废物——他在黄金城有过一个女朋友，非常优秀、非常完美！他在黄金城有过一份工作，赚了很多钱、有比较高的社会地位；更重要的是！即便是回到家的现在，他，索索·茶·艾尔米也在为自己的人生与国家的安定做贡献。他！是他索索，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他和几个同样是留学生的人一起出城和蛮族谈判，还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不仅有幸与市长大人交谈、更好像得到了索菲监察的赞许——这些，这些，这些所有事，都是他、是他！！是他独自做出来的，他不是废物！！！
“……”
他很强大。
索索很强大。
他很了不起。
索索很了不起。
一切不正是如此吗？尽管祖父祖母，伯父伯母们都觉得他是个没什么长处，也没什么本事的傻瓜。但事实却证明，他什么都做到了、也什么都做成了，相比起那些在科纳穆城浑浑噩噩度日的傻瓜和白痴，他的人生已经走上了正轨！所以说……从前那些在他上学的时候，欺负他、排挤他、视他为不合群的小子的蠢货们。那些人，现在都在哪儿啊？
他越吃越开心。
越想越兴奋。
是了、
是了、
是了！
他很了不起，非常了不起！他已经做到了在这个年龄段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事，他们都做不到，可是、他做到了！！
他！
他！！
索索·茶·艾尔米。今年，他十九岁，历史上的那些大人物们，在他们十九岁的时候都做过些什么啊？就凭这些人，就凭这些——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浑浑噩噩的活着、浑浑噩噩的死去的蠢货！别人有资格评论我索索·茶·艾尔米的人生吗？！
想着想着……
他笑了。
喜悦的感情，抑制不住。
啊，英雄……
科纳穆城的，英雄……
是了。
是了！
他是……英雄。
就像市长大人和监察大人说的那样，他和同伴们出城谈判，他们拯救了科纳穆，他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索索笑容愈盛。
他笑容愈盛！
这正是他想要的。
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希望、渴望、乃至于渴求着这一切，他期待能成为不朽的灵魂，期待能拥有人们的崇拜，更期待着……爱。
欧丹。
倘若欧丹还活着，面对这样一个索索，她会作何感想呢？
她究竟会对当前的形势乐观不已，还是会为他过快实现梦想而感到焦虑不安？
“……”
他猜，大概会是后者。
因为他知道，欧丹是个谨慎的女孩。
她很谨慎、很谦逊，更懂得在什么时候动手、什么时候收手。她永远知道什么才是她想要、该要、想拥有、该拥有的东西——这样的感觉，即便是在他与她身处热恋的时候，也从消失过。
欧丹从不会谋取她不该或不应得到的东西。
她是女孩。
女孩，永远是保守且谨慎的。
但索索不一样。
即便他平时表现得再怎么懦弱、再怎么无能、再怎么胆怯、再怎么试图后退——但当机会真正来临，当他确认自己有实力为之放手一搏的时候——他一定会不顾一切！毕竟，他是男人，一个生性浪漫、天生向往并追求那些不可思议之物的……男人。
想到这儿，他轻轻闭上了双眼。
英雄也好，史诗也好，它们都是他渴求的事物。
他对那些蛮族女孩说，自己不配当“维赫洛”。
没错。
一切都没错。
维赫洛，是隐藏在他心底的最终极的幻梦。持剑而行，策马当敌，为君王效忠、替君王消愁，杀尽、斩尽这世间的一切不公与邪恶——作为男人，作为人……他清楚地知道什么是梦，而什么，才是现实。
他是谁？一个弱者。
他仅仅是一个追慕真正的英雄却求之不得，最终只能退而求其次的…尴尬的弱者。
他早已认清了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