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索索来说，家乡依旧是家乡。
它从前没改变过，今后……也一定不会有所改变。
（……）
但时隔一年，再次回到家乡的他，相比起之前却已经有了稍许的改变。
“爸爸……”
站在距小镇三公里之外的泡子边，索索于一座矮坟前静静伫立。
“我回来了。”
严冬带来的寒风，令他即便衣着厚实，也仍不免在这样的空气中逐渐感觉到了冷意。
今天太阳很高。
在山坡朝阳的一面上，这片被临近村庄共同使用的“公共墓地”，既迎着明媚的阳光，又正对着在朝阳与寒风下呈现出一种萧瑟美景的小湖——这不会令他感到不适。他并未感到恐惧，毕竟，这座小小坟墓中埋藏的……是自己的父亲。
（…………）
“爸爸。”
“爸爸你知道么？”
“我恋爱了。”
“对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姑娘。”
“虽然年纪稍微比我年长，却无论哪个方面都可爱得没话说，而且，她不管做什么都比我这个没用的家伙成熟得多。”
如此说着，
他轻轻笑了：
“我真蠢。”
“这些话，你一定听不到吧？”
“依你的脾气，就算真的回到了天堂，也一定会急急忙忙的赶着去轮回。”
“也不知道，你这次还会保留你过去多少的性格呢？”
“要是你运气不错，能够再次投胎成人类的话……”
“要是……”
“……”
“总之，你一定要好好改你的脾气。”
“你活着的时候，我不敢说。但像你那么烂的脾气，再加上那么爱酗酒，那么自以为是，还那么没耐性——这样的人做生意不失败，那才叫怪哩！！”
“…………”
他微笑着。
尽管眼眶中氤氲着泪花，但他…却还是微笑着。
“我没想你。”
“其实，现在我觉得你能走得那么早，也挺好的。”
“爸，你该休息了。”
“反正生活都已经没希望了，能早点重新开始……对你来说，可能…是真的挺好的。”
“…………欧丹她，是个好女孩。”
“她是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好的女孩。”
“我本以为，我能有机会带她来这里看你。”
“我本以为，我的人生已经有了着落。”
“我……”
“……”
轻微的咳嗽声。
索索抽动起了身体，继而，抽搐着：
“我从不知道，后悔竟会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我不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爸。”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可能、我感觉，我现在是真的可能没法……”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
这几天，即便在赶路时，车夫也时刻关注着他的安全与健康。
他是受小姐所托。
他是，受那个被欧丹挑中了的爱丽丝学姐所托。
“…………”
索索的手发着抖。
他无法抑制自己的颤抖。
他甚至没办法阻止自己回想起欧丹死时的场景。
他……
……
“爸、爸爸，我可能……”
“我可能，没法把你从前托付给我的事、我可能没法，没法把你寄托在我身上的希望，完成了……”
悲痛欲绝？
心死？
倘若是这种简单易懂的感情，那还好说。
但实际上，除了对当前的一切感到厌倦与恐惧外，索索已经达到了，在看到任何一种事物时都极可能回想起与欧丹相处的那些日子的程度。
（……）
“你说过，咱们家的希望都在我身上。”
“你还说，我是这一代里家族唯一的血脉。”
“你说我以后必须结婚，必须成功，必须生很多儿女，必须将咱们家的那些书传承下去……”
“……”
说着说着、
说着说着，他渐渐……跪倒在了冰冷的泥土之上。
“我……”
他想说，“我会尽力”。
然而——
然而，声音哽咽在喉咙中。尽管心中早已做出了忘记欧丹、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新一段生活的决意……但他，却始终无法开口。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的喉咙有点儿痒。
一种分外疼痛的错觉，从他的心脏一直侵袭到了他的脑颅。
“爸，我……”
“我是真的，喜欢她。”
“我恨你。”
“你让我失去了妈妈，你在我小时候也从来没管过我。一直以来，你只会在我面前耍威风，你甚至从来没提供给我很好的生活——你一直在失败、失败、失败，你自以为自己做了努力，但你其实什么都没做到！你没做到、是的，你，没有……”
在寒风中，他的嘴唇轻轻颤动。
“我认命了。”
“我早就认命了！！”
“是啊，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什么都做不到，即便想做到什么，也只会被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嘲笑。但我想做成点儿事业！我想做成点儿什么，我想、我想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知道，即便是这样的愚钝的我，也具备高高在上、站在群山之巅的能耐。我还想让那些喜欢我的人知道，他们对我的喜爱、对我的喜欢都不是没意义的，我想做成些什么，我想让所有人都看到，我想让他们看到、看到那些喜欢我的人都能得到更多、那些讨厌我的人都会失去更多！！从这点上讲，我真的很感谢你，是啊、是啊，我感谢你！！！！”
“你给了我一个不幸的童年。”
“你让我不敢相信别人的善意。”
“你让我有了想要拼命爬到上面的野心。”
“我，感谢…………”
“……”
“…………”
“可是，欧丹……”
“对她来说，我究竟算得上什么呢？”
“我自问不是个值得被爱的男人。”
“我没有钱。”
“我没有权力。”
“我甚至连最容易吸引女孩的外在条件，都没有。”
“女孩们最喜欢坏小子啦。”
“女孩们最喜欢高个子啦。”
“女孩们最喜欢强壮的男人呐！！！”
“她们、她们最讨厌的，就该是我这样的人。你想想啊，像我这种、像我这种没什么优点，只知道埋头啃书，对身边的事漠不关心，也从来不懂得用好听的话讨好女孩的男人——你说，她们怎可能喜欢我啊？”
“更别说我还是这样一个懦弱的白痴。我是知道的，爸爸，我是知道的啊！！！全世界的女孩都喜欢英雄，全世界的男孩也都喜欢英雄，这世上根本没有哪个人会讨厌成功者，但只要是个人就都会讨厌失败者！我是知道这一切的啊——！！”
“什么叫爱啊！！”
“那些狗屁，那些****——我管他们或她们搞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么，我管他们或她们歌颂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是什么——我没有啊！！从头到尾，我根本连一点儿都不曾有啊！！！”
“我早就放弃啦！！”
“我是，不可能得到女孩的喜欢的。”
“我本来，已经将视线放到了更长远的将来。我本来……我本来，已经规划好了我的人生。我本来是打算成为一个英雄、成为一个伟人，至少也要成为一个成功人士——我本打算成为女孩子们眼中的优秀男士，只要这样做、只要做到了…她们，不管有多少人。到了那时，反正不管我成了怎样的人，也不管我究竟曾经历过什么——反正，到了那个时候就绝对会有谁爱我，你说不是么？”
“就连妈妈……”
他喃喃着。
“就连妈妈，待到那个时候，也一定会像只低贱的狗一样乞求我的原谅吧？”
“……”
“我是相信这个的。”
“我是非常、非常、非常相信，甚至是完全确信着这一点的。”
“没有人会瞧不起伟大的英雄。”
“就连那些讨厌我的人，也是出于畏惧，而不是出于蔑视。”
“我已经决定好了。”
“我已经决定好了啊！！！”
“我早就……”
“早就…………”
“……”
“……可是，欧丹她、”
“我不明白啊…………”
“她。你说，爸爸你说，凭什么她能爱上我啊？”
“不是将我当成傻瓜，也不是将我当成只配捡剩货的垃圾——那样的她。那么完美，那么美丽，那么可爱，那么有本事，而且还那么纯洁的她……所以说，她究竟是为什么喜欢上我的啊？？？”
“我……”
“我不…明白啊…………”
然后，
啜泣声随寒风远去。
他的恐惧也好，他的勇敢也罢；他的自卑也好，他的傲慢也罢。
原本，这一切都是欧丹喜爱、并甘愿接受的。
他始终不知道欧丹为什么会爱上自己。
他始终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爱上自己这样的男人。
他本想搞清楚这个——他本想用一生的时间，去探求欧丹此种行为的含义。
可是……
……
已经，全没了。
这所有的一切。
那个或许不理解，但却是唯一爱着这个外人眼中全无优点的男孩的女孩——她，死了。
渐渐地、
渐渐地……
……
不。
在这种时候，已经不再需要更多形容了。
他……没有那个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