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idatoo？”
“不对。
“dii，dii……”
阿菲罗尔略显惊慌的扫视周遭，头顶篮筐的女人们有着臃肿、健硕的体型，男人们一脸横肉，马匹在嘶鸣——而远处，一些少年老成的孩童正在略有些枯黄的草原上放牧羊群——并且他知道。自己看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在更远的地方……一定还有更多。
“……”
在这之前，他在草原上从没见过如此庞大的部落。
草原上的人们逐水草而居，他们虽然有领袖，但牧民们各自分割着广袤的草场。他们会饲养牛、羊、马匹，更会将他们的牲畜赶到各公国边境的“贸易点”去交换物资。虽然听说在草原的东方，奇卡帝国的北部与东部地区分布有数万人甚至数十万人的部落，但一直以来，阿菲罗尔都只将这种话看作是东方人对数量的盲目吹嘘与崇拜，直至今天……
他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
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帐篷究竟绵延了多远。
即便是在广袤得仿佛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如此众多的人群与畜群，也绝对称得上壮景。
而更令阿菲罗尔吃惊的是，这些人数众多、面目可憎的野蛮人竟有点儿不那么像野蛮人……他们说索菲话。尽管口音非常重，吐词也好似咬了舌头般不清不楚，但他却还是敢断定，自己从这些比赛摔跤的年轻人与聊天的妇女们口中听到的…………的确，是索菲人的语言。
“咕……”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
他只是个小商人，平时需要交易的，只是那种百十人的小部落；在草原上行走需要防备的，也只是那种百十人的小部落。然而这次……
“我听说过你们的国家。”
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位高大魁梧、目光坚定，但却有着和煦笑容的中年男人。
尽管他强壮得不像个文明人……但倘若阿菲罗尔与之相遇的地方是在诸公国，那他一定会认定这个正在与自己探讨索菲语法的男人，是一位学识渊博、品行高雅的学者。
“前些日子，大概是半个月前，我在边境上，瞻仰了你们那座宏伟的堡垒。”
男人的声音富有磁性。
说话时，他喜欢用动作表现出他的情感。这个人的一举一动，令阿菲罗尔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十五岁初入商会时，老会长向包括他在内的众人训话时的场景。
“那的确是一座坚固的城池。”
男人赞叹道：
“但你们的士兵十分乏弱。当时，我的部族是以野蛮人的姿态出现的。你们的反应相比起奇卡人，实在是太缓慢了。”
阿菲罗尔只能喃喃称是。
他始终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拦下自己的商队，要知道，他们既不做交易，也不进行劫掠——而这个自称部落巫师的男子，叫自己过来也只是讲些没完没了的语法、历史、以及现在才开始的那座所谓的“宏伟堡垒”。
（他究竟想做什么？）
阿菲罗尔心情忐忑，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却……不敢问询。
“你们的国家，已经享受了很久的和平吧？”
“这……”（阿菲罗尔）
“我喜欢诚实的人。如果有什么该说的，还请你不要隐瞒。”
在阿菲罗尔眼中，男人的眼睛，好似利箭般锋芒毕露。
“国王们会雇佣士兵为他们作战。我只是个小小的商人，在我看来…各个公国和平的时间，要久于战争的时间。”
“我猜的出来。”男人微笑着：
“这一带草场很贫瘠，这儿的部落也极其孱弱。从你们对边境的防守力度看，你们着实是太久没经历过战事，也太久没见过真正的鲜血了。”
轻叹一声后，男人又道：
“你们的王，难道就没有为国家扩张领地、赢取荣誉的打算吗？”
“这个我实在不知……”
“我听这路上的商人说，你们的国王是这几年才登上王位的。”
一边说着，男人一边从身旁的长草编篮中，拽出一长条黝黑的肉干来：
“年轻有为，实在是好啊！少年人总希望做成些事业，也总想着在历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名声——近几年诸公国的战争，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你们的国王发起的。他落下了坏名声，却始终得不到成果——想来，你们一定很为这件事感到懊恼吧？”
“成果？”
“哈哈。”
男人笑着咬了一口肉干。而后，又将草筐推向了阿菲罗尔：
“草原上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们平时常吃的，你也尝尝。”
“……”阿菲罗尔不敢说自己曾在其它的蛮族朋友那儿吃过肉干，也不敢说他非常讨厌羊肉的膻味，更不敢说草原上的食物总会令他隐隐作呕——他乖巧的从草筐里拽出一条来，继而用力咬食……
“很硬，对吧？”
“……”对男人的问题，他只能报以虚伪的笑容。
“特别咸，对你们这些定居民来说。味道又有点太重了。”
“…………”阿菲罗尔默不作声。
“在东方时，我有很多商人朋友。商人永远是我们最喜欢的，他们见多识广，能带来很多不一样的货物、还能带来很多有趣的消息。”
渐渐地，男人垂下头，但阿菲罗尔却注意到，他仍在笑。
“说谎很容易，但谎言想不被人看穿。却非常难。”
他一边说，一边捡出篝火里的木枝轻轻拨拉火堆。
木炭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其中一只较大的向下一滚，整个火堆便“嗡”的窜起了一缕火苗。
“说起来……”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
“说起来，你现在已经能咬准，我的部落的发音了吗？”
“ditatoou”
“……看来，的确是我口音太差。”
男人昂起头，他脸上笑容依旧可亲：
“我写给你看。”
这般说着，他从火堆里扒拉出一小点灰烬。他将灰烬用木棍轻轻摊开，而后，又一点一点地，用索菲人的字符将他的部落的发音写了出来。
“Deitaato”
轻微的声音。
可是，这样循循善诱、且充满善意的富有磁性的嗓音，在阿菲罗尔看来，却仿佛充斥着令人惊骇的氛围……
……
“你。”
他的舌头有些僵：
“你竟然……会写索菲文？”
“我的父亲是半个索菲人，我的老师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索菲学者，我的母亲同样是一位高贵优雅的索菲女性。”
男人看着灰烬中的文字，他轻摸着下巴：
“他们都去世了。但好在，那代人的努力没有白费。”
“……”阿菲罗尔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的部落从前一直生活在东方。我们居住在奇卡人的东边，直到比我们更强壮、更善战、更勇敢、也更坚强的塔沙克人将我的族人赶出了他们的草场。”
说到这儿，男人突然发问：“你知道塔沙克人吗？”
“…………”阿菲罗尔摇了摇头。
“哈…我得说，那是一群很有趣的女人。她们虽然是女人，但却比男人更强壮、比男人更勇敢、也比部落中最英勇的战士更强大。这没什么好惭愧的——我是为了部族的生计，才带领大家来到西方的。”
如此说着：
“我，已经不想再让他们再过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了。我们虽然与你们所谓的文明人标准相差甚远，但好在我们讲索菲话，已不止一代人了。倘若你的国王愿意划出一片土地供我们放牧，我便会为你们提供一些英勇善战的士兵——尽管比不上塔沙克人，但用他们对付你国王的敌人，却是绰绰有余的。”
直到现在，男人才终于将他真正想说的话倾囊托出。
但这样的话对阿菲罗尔来说，却实在是太沉重了。
他只是个商人……
小小的商人……
他不认为，自己有能参与如此重要之事的能力。
“倘、倘若我回去后能见到国王……”
“还望你一定要说服你们的国王。”
阿菲罗尔尝试用一种含混的言辞应允，但这个男人接下来的话，却近乎于冷酷：
“冬天已经到了。我们现在还能找到草场，牲畜也能勉强存活——但倘若冬天真的来了，当我们没有草场、当牲畜找不到草料、当孩子没了食物、当狂风在草原上呼啸——假如真到了那时候…或许，事情会演变成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我相信，您一定也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对吧？”
阿菲罗尔冷汗直冒，他只得喃喃称是。
而间或将视线扫向远处的帐篷、马匹、牛羊、及至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时……他的心情，也开始渐变得愈发复杂。
“我会照做的。”
最终，他只得垂下头。以示屈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