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慕粼最看不得一把年纪的老人受委屈。如今对方这么诚恳地向自己认错又表明了身不由己的情况，季慕粼就算心中仍然有火气也说不出什么过分的话来了。
更何况，此刻她更好奇自己的父亲当初到底做了些什么安排。
什么叫做他是为自己牺牲的？
难道说父亲当时分明有一线生机，却主动放弃了澄清自己的机会么？
到底是什么人让父亲如此恐惧？谁那么一手遮天可以用当时还是个小姑娘的季慕粼的前途来威胁那个刚正不阿的检察官？
而且，若这么说来岂不是季慕粼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季慕粼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血丝一点点渗了出来，染得她的嘴唇一片妖冶。
老律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粼粼，你千万不要自责。”
季慕粼盯着对方：他和自己的父亲是挚友，即便一个是检察官、一个是辩护律师，相对的立场却丝毫没有影响他们两人之间的友情。
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季慕粼已经记不太清楚了。父亲工作的时候又不喜欢季慕粼跟在附近，所以，季慕粼就算想要自己调查过去的事情也无从下手。
只是，要说不自责是不可能的。毕竟对方刚刚明确地告诉季慕粼她的父亲的的确确是为了她才选择了自杀那么极端的解决方式。
“阿叔，拜托您把您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季慕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摆出平心静气的姿态来。她认真地向一脸担忧的男人做出承诺：“您放心，那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我不至于现在被仇恨蒙蔽了眼睛。我觉得不会做什么莽撞的事情的。”
老律师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我答应过你父亲，原本是应该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的。但是最近我一直梦到你的父亲……你说他是不是死不瞑目？”
老律师的这番话在季慕粼听来自然是荒谬的。作为一个长在红旗下的好少女，季慕粼自然不会相信这种托梦之类的说法。
但是有一点季慕粼的确知道：如果父亲在天有灵，肯定是觉得不甘心的。他一辈子勤勤恳恳什么错事都没有做过，甚至还会自掏腰包去资助某些罪犯的家人。在季慕粼看来，自己的父亲简直就是老好人到了过分的地步。
他并不愚蠢，只是宁愿相信人性当中美好的部分。恐怕，父亲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活活逼死吧。
季慕粼认真地说：“阿叔，父亲是不是死不瞑目我不知道。但是我一定要把当年的真相找出来。听你这么说如果我擅自行动好像会很危险，既然如此，还不如阿叔您主动帮帮我。”
老律师叹了一口气道：“你和你父亲的性格真是一模一样，若是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冤屈就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可是，你也不要把自己的期望定得太高了。我所知道的内容也很有限，真正关键的东西你的父亲并没有让我经手。”
但季慕粼的心态却很平和：“阿叔，不要紧。我只要听您告诉我您自己知道的事情。”
老律师的视线透过屏幕在季慕粼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终于开始将那段尘封的记忆娓娓道来。
当时那个年代，老实巴交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发达起来。季慕粼的父亲虽然不在乎自己、甚至连自己的妻子因为不堪忍受清贫的生活而离开这件事情都无所谓，但他也明白自己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前途。
季慕粼从小就很聪明，对法律的领悟能力更是让她的父亲喜不胜收。但是法学院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都是一笔高昂的开销。季慕粼的父亲既然决定了不想要让女儿的才华被埋没，那就不得不现实地考虑一下家里的经济状况。
刚好在这个时候，以前曾经和他儿时的一个老朋友给他发来了消息。
季慕粼从来不是一个生意人。他太老实本分，做不来生意人的那些勾心斗角。但是这个老朋友则不一样，从小脑子就很灵光。
在季慕粼的父亲老实本分地熬过插队落户通过第一届高考改变自己的人生的时候，他的这个朋友早就已经开始做起了生意——用那时候的话来说叫做下海。
季慕粼的父亲并不知道对方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知道这一次衣冠楚楚的朋友找上门来，说有一些法务上的文件希望他能够帮忙做担保。
当时季慕粼的父亲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检察官了。尤其是他的刚正不阿更是在全国都赫赫有名。如果能够得到他的担保，那个朋友的生意做起来的确会顺畅很多。
这听起来的确是互惠互利的一件事情，而且那个朋友过去又和季慕粼的父亲兄弟相称。季慕粼的父亲检查过文件没有问题之后就签了字，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也的确很快就收到了大笔的酬劳。
季慕粼的父亲将那些钱全部投入到了给季慕粼购买的学业基金里——如果不是那样，父亲出事之后季慕粼哪里来的钱完成高中学业然后直接出国深造呢？
可是，季慕粼的父亲恐怕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落入了挚友的圈套。而他收到的那大笔资金与其说是酬劳，不如说是赎罪、甚至是在买他的命。
当这家公司被爆出来挪用国家投资公款的时候，那个所谓的兄弟早已经人间蒸发了。公司内的资产全部被搬空，可想而知只需要将那些钱洗白，那个好兄弟就是真正的赢家。
而季慕粼的父亲却成为了那个背黑锅的倒霉鬼。所有的法务文件上都有他的签名，而在季慕粼的父亲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公司的产权竟然有一半落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季慕粼的父亲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贪污腐败的反面代表，游街批斗无所不用其极。在那个通讯业刚刚开始发展起来的年代，季慕粼的父亲甚至可以说是第一批“网红”。
季慕粼永远不会忘记那段时间有人会往他们家的窗户上扔石头和臭鸡蛋。季慕粼的父亲原本想要让季慕粼休学一段时间去杭城奶奶那里躲一躲风头，但是季慕粼却不愿意，现在回过头来，季慕粼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的态度将父亲给活活逼死了。
因为不想要拖累没长大的宝贝女儿，所以季慕粼的父亲一跃而下，用死来终结所有人的逼迫和质问。
他给了季慕粼一个净身出户的机会，却不知道自己剥夺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季慕粼的手指甲狠狠地嵌进了掌心里：“您说的这些事情都是真的？”
老律师点了点头，说：“我不知道跟他合作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但是你父亲出事之后所有的资金和后续问题的确都是由我处理的。否则那些给你留下来的钱早就已经充公了。”
季慕粼恍惚之中想起父亲去世之后的确有人闯进家里来，又是贴封条又是搬东西，赫然像是在打倒封建地主似的。那个时候的确是眼前的这位叔叔出手，才让季慕粼不至于无家可归，也没有让她父亲对未来的一片投资全部付诸东流。
只是对于季慕粼来说，那根本不算是什么。
她的家再也回不来了。记忆当中小公寓里父女二人坐在电视机前笑闹的日子早已经随着那一跳而灰飞烟灭。
季慕粼早就知道父亲一定是被人害了。她只是没想到当中还有那么多的曲曲折折。
这么说来果然如这个律师所言，父亲的的确确可以说是因为她才出事的。这个男人老实本分朴素了一辈子，如果不是为了女儿能够过上好日子，怎么会去给人做什么法律担保呢？
他从来就不在乎钱的。
季慕粼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只觉得一团滚烫的气息堵在胸口怎么都散不开，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哭出来。
她绝对不会让自己的父亲白白去死。
季慕粼的眼中放出仇恨的光来：她要报仇。她要找出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让他承担起应该承担的罪责，然后跪在父亲的坟前磕头认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