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七月底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江蓠踮着脚远远的见到他正倚在一棵颀长的白杨树下,双手插袋,目光幽远的盯着远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担心身后的同学看到自己瞧杜若蘅,所以干脆很快的收回视线。
白衬衣,黑裤子,黑皮鞋,又是那样的正式……
像一米金色的阳光照亮了她的世界。
拿着答案她估了自己的分数,很不理想,甚至可以说是糟糕透顶,她只是胡乱的填了一个志愿,江蓠清楚以自己的成绩,今年应该是哪里也去不了了。
落榜了。
收拾完东西,她准备坐车回家。
后来想到杜若蘅落在字典里的那一封信,不由的将东西放在床铺上,从提袋中掏出字典,掀开字典,双手取了信折回到刚才填志愿时看到他所在的地方。
奇怪的是,他依然还在,保持刚才出神的样子。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下意识的将双手反扣到后背处,双手中捏着那一封有些烫手的信。
江蓠的心有些忐忑,不知道如何开口将他落下的东西还给他,但已经毕业了,或许以后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应该还给人家。
不然以后,她怕没有机会。
明明几十米的距离,而她像是走了几公里似的,心也仿佛接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直到还有几米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临近的脚步声,侧过脸,正好有一道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暖融融的,像涂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光晕淡淡的,为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涂了一丝浅橙,看上去有些暖,不似平时的冷漠,而且她仿似看到他的眼角弯了下来,绽出一丝清冽的笑。
她愣愣的站在那里,仿佛被时光定格似的,江蓠好久没有看到他的笑了。自从很久之前的那一次看到打球时的微笑之后,似乎相隔很长时间了。
他咪起眼睛,身子从树干上直起,带着一丝探究的意昧望着她,眼睛明亮的像清泉,清澈通透,“ 有事?”极度喑哑低沉的弦音。
杜若蘅双手并未从口袋里掏出来,而是冲着她的方向优雅的踱了几步,幽静的目光却从未离开她那一张心慌意乱的小脸。
薄唇得意的勾了起来,弧度很漂亮。
杜若蘅的字很少,总是惜墨如金。
“我……”江蓠张口结舌的样子,惹得他唇角的弧度扩大不少,而且他不慌不忙又朝着她的正前方走了几步,眼角弯了下来,像一轮明月剪去了一抹皎洁似的,盯着那一张添了粉晕的小脸一丝不离,目色和煦如阳,温润如春。
海风香渐渐的萦了过来,一缕缕的,像轻纱一样,一圈圈的缠了起来,包裹了她,直到将她的整个身子完全置于那一抹淡淡的香味里,绕得她的思绪迷失了方向。
她有些眩晕。
远处一道大声的呼唤,“江蓠,萧艾找你有事。”
猛的,她从一片恍然之中惊醒,慌张的看了眼匆匆而过的同学,小脸更加通红,像是染了晚间的霞光,喊自己的那个同学一双暖昧的眼神朝着自己和杜若蘅瞄了又瞄……
江蓠意识到了什么,感觉脸一阵阵像作了贼似的发烫,迅速低下头,不敢看那一双灼过来的眸子,她知道刚才自己懵了呆了傻了。
呵呵,一道浅笑在耳边响起,她垂下的眸子忍不住的被这一声清朗的笑所迷惑,所感染,不由的抬起头,一抬头,她的一双秋水就那样懵然的撞进那一双灼热闪亮的明眸里,那里熠熠生光,遂若穹空的暖阳,江蓠刹那间全身的神经都凝固住了。
整个人陷入一片无穷无尽的漩涡,无论她如何想逃,却也逃不出来那一股漩涡里的吸吞魔力。
那里竟然不是黑暗,也不是恐惧……
她完全被那一双幽亮的如同阳光一样温暖的明眸所吸引,刚才甚至是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跌了进去,自己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察觉,瞬间,一丝明亮的希望在自己的视线里点燃,熊熊而起,将她刚才的糟粕与忐忑一扫而光。
像一股春风沐浴了自己所有的神经与细胞。
四瞳胶着。
周围的世界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直到,直到有人再次呼喊她的名字,她才从他的世界里走出来,迅速的垂下眸子,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胸口的燥动强烈的按压下去。
感觉自己的脸烫得一定吓人。
江蓠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好像有一种被施了魔的感觉。
清清嗓子,“杜……若蘅……”她挺直身子,舔舔干涩的粉唇,错过他灼人的目光,平视着一处没有焦点的空间,极认真的强调,同时将背着的双手移到身前,平举到胸口,很正式的递向杜若蘅,“这是你落下的。”
她咬咬唇,知道脸已经红到快要滴血了。
时间再次定格。
杜若蘅扬在唇角的笑突然停滞,仿佛有一丝讽刺从刚才的弧度里溢出来,他漠然的凝着她,仿佛瞬间不认识她,那一双弯下来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就挑了起来,有一股冷冽的寒气缓缓升起,浮满他的眼角。
接下来,他脸上的表情恢复之前的样子,冷漠淡然,平视她手中的信几秒钟之后,他单手迅速的扯过来,很粗暴,然后蓦的转身,离开了颀长的白杨树下。
他握着白色信封的手指有些抖。
漂亮骄傲的眼角挂了一层落寞与哀伤。
江蓠看到他转身才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掌心是满满的潮渍,一丝夏风吹来,她的掌心有些凉意,再一抬头,发现杜若蘅远远的消失在教室拐角处。
她呆呆的凝着教室的拐角处,眉头攒紧,自己好像没有惹到他吧。
感觉他不高兴了。
过了好久,江蓠才一脸灰颓的回到宿舍,推开门,她有些无力的坐在自己铺下的位置,仰头看着忙碌的宿舍排行老三的萧艾,“三姐,怎么了?”
看到怏怏的江蓠,萧艾吐下舌头,一下子从二楼爬下来,坐在她的左面,拽着她的胳膊,“脸这么差,谁惹你了?”
“没事,说你的。”江蓠抬头侧过脸盯着萧艾那一张逼问的脸,迅速的拽了话题。
“我今年考得不好,想复习,你呢?”
“大约也会吧。”江蓠确实要复读的想法,不过这得和父母商量一下。脑海还想着当自己将信递给杜若蘅时,他的脸一下子冷下来的样子。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生气?
是不是还他的信晚了?
江蓠承认确实是还得晚了,而且隔得日子有些久,主要是因为自己给忘了,上次的道歉还欠着,这次又欠了一次,唉。
“你想什么呢,发呆?”
“对了,给你说另外一件事。”萧艾煞有介事的说,很一本正经的语气,“听说五霸纷纷报了北京的名校,不过有一个人太怪了,就是杜若蘅,听说他这次考得很不错,估分差不多北京清华大学都没有问题,可惜,他只报了一个合东大学……”
“哦。啊?”
老三翻了下眼皮,咬字道,“肯定是大脑抽筋了。”
江蓠勉强的笑笑,抽离她拽着自己的胳膊,叹口气,“不管哪里,他们都考上了,还留下我们这些遗老们,马上又要接着奋斗一年。”
她爬上自己的上铺,留恋的看了眼生活三年的地方,不由的眼角有些湿润,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即便是复读,也会住另外的地方。
目光停留在那一本厚厚泛旧的字典上,江蓠的眉间瞬时柔软了些,抬手将字典揣在胸口,停了一秒,低头将字典摊在蜷着的右膝上,缓缓的翻开1314页,幽幽的香味卷来,她低头疑惑的凝着三簇洁白江蓠的靡芜花,繁星般静静的躺在书中,像睡着了一样。
花瓣已经风干,骨络透明,薄如蝉翼。
似乎已经放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