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姬无姜睡得格外安稳。直到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户洒满室内,姬无姜只是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舒服得发出一声低吟。
不等她再酝酿个回笼觉,地面蓦然颤动!
姬无姜一个激灵,翻身而起,飞快抓起衣裳一裹,大步出屋。
然而等她走出屋子,只见满眼繁花似锦,郁郁葱葱的山林好似一副精致的山水画,让人惊叹。地面的颤动也只那一瞬,此后再无动静。
姬无姜几乎要以为方才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环顾四周,正看到不远处匆匆奔向主屋的沈慧,连忙开口询问:“沈姑娘,出什么事了么?”
沈慧步履不停,转脸看下姬无姜,秀眉紧蹙,神色严肃:“有人闯谷。”
同时,主屋门开,先后走出鬼婆婆、商大夫与姬尧光。
鬼婆婆的龙头拐往地上一杵,问道:“慧丫头,可知何人闯谷?”
“不确定。”沈慧摇摇头,“他的剑法太奇怪,倒是有几分缥缈剑法的样子,背后应该还有人,我不敢细探。不过那个嘴里倒是一直喊着阿花,不会是……”
“曲折叶。”在场几人脱口而出。
“哼。”鬼婆婆冷哼,“都是你们干的好事。商老头子,这事我要是替你们拦下了,你张火狐皮,说什么也得给我送来。”
商大夫一脸肉痛的表情,还是点头道:“自然,那是自然。”
“走,慧丫头。”鬼婆婆这才迈开步子,“我倒要看看,这些人有多大的本事,敢闯断魂谷!”
此时谷外鬼门关中。
曲折叶手持长剑游走阵中,须发尽散,一双眼赤红如血,俨然发了癫狂。
激荡的剑气将林中枝叶搅得七零八落,然而鬼门关阵法精巧,这遮天蔽日的树林仿佛无穷无尽,曲折叶四处碰壁不得脱身,激得睚眦欲裂,仰天怒吼:“阿花!你们把阿花藏去哪了?!”
而鬼门关外,晏楚流好整以暇地立在树荫里,似笑非笑地看着树林中的骚动,丝毫没有出手或者劝解的意思。
阿瑶今日换了一身小厮装束,敛起一身姿色,换上一张毫无特色的面具,微微弓着身立在晏楚流后方。
“我以为,这种事晏公子是不屑于做的。”她瞥了眼晏楚流隐带笑意的侧脸,低笑道。
“非常之事行非常之法,况且,这种事你们做得,我就做不得了?”
“若是曲折叶恢复神志,发现你如此利用他,一定会杀了你的。”阿瑶一脸玩味。
“他还杀不了我。”晏楚流的眼神有一瞬的冰冷,“谁也别想在这个时候杀我。”
阿瑶低眸不语,心里飞快盘算起入谷之后的事。
晏楚流不可信,姬无姜不知情,她必须赶在晏楚流之前见到江笼花,或者至少能给她留下讯号。只有这样,那件事才能摸出眉目……
阿瑶重新看向剑影缭乱的树林,暗自祈祷曲折叶能将这场面闹得越乱越好。
同时,断魂谷内一处石洞中。
幽微的烛火里,缓缓张开了一双眼,眼珠灰浊,无神地平视向上。苍白的嘴唇微动,声音嘶哑地低声唤道:“师父。”
黑暗中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随即是急匆匆的脚步直奔石床。
一只枯瘦的手探上她的手腕,旋即那人长长舒了口气,道:“好、好,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师父。”躺在石床上的女子喃喃,“我好像又听到他的声音了。”
须发尽白的老者叹了口气,起身点亮山洞中的烛灯,宽慰道:“傻丫头,莫要多想,这种毒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切不可乱了心智。”
烛火照亮山洞,照亮了石床上女子惨白的容颜和已经开始发灰的头发。她的双眼再也无法被亮光影响,只是这样茫然地睁着,似乎在注视着虚空中某一处地方。
缥缈山人端来一杯水,小心地扶着江笼花坐起,将杯子喂到她唇边,“先喝口水,这关熬过来,这一年就没事了。”
“师父。”江笼花抿了口水,喃喃道:“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了。”
缥缈山人沉默不言,许久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道:“都过去了。”
江笼花长睫一颤,低声道:“是啊,都过去了。”
“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等伤好了,我们就回无色峰。”缥缈山人粗略收了收桌上的瓶瓶罐罐,抚了抚衣襟上的褶皱,脸上浮起一丝轻快的神色,“这些年在断魂谷养得还算不错,毒发也没有那么频繁了,再过半年断一次药,若不再复发,就不用叨唠鬼婆婆了。”
江笼花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这么多年,师父费心了。”
“这是什么话!当年为师既然把你从落雪岭带回来,怎会半途弃你于不顾。”缥缈山人走上前扶起江笼花,道:“躺了这么久,一定饿了吧,我们去找沈姑娘给你做点吃的。你刚拔完毒,吃些软和的东西比较好。”
“师父你又唠叨了。”
“为师这是为你好!别人我还不稀得唠叨呢!”
“是,徒儿受教了。”
师徒二人相互搀扶着朝石洞外走去,阳光从洞口倾泻而入,明晃晃的有些扎眼。缥缈山人微微虚起眼,提醒江笼花小心脚下,江笼花微笑着应声,对着那灼眼的阳光走去,除了那渐次而来的热意,眼前仍旧同山洞中一般,唯有黑暗。
此时,地面蓦然颤动。江笼花下意识地握紧缥缈山人的手腕,神色慌张地问道:“师父?”
远处的树林有鸟雀惊飞,缥缈山人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没事,鬼门关易进难出,大约又有什么不长眼的人闯谷来了。”
江笼花这才放松下来,低声道:“那就好……”
缥缈山人看向鬼门关的方向,将后半句话压回心底: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心头隐隐有些不安,思虑再三,缥缈山人还是决定前去探一探为好。他将手杖放到江笼花手中,温声道:“回屋的路还记得吧?”
江笼花点头。
“为师去前头看看,你先回去,我很快回来。”缥缈山人有些不放心,又嘱咐道:“乖乖回去,千万不要乱跑。”
江笼花握紧手杖,应了声好。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耳畔,江笼花才迈开步子,缓缓朝住处走去。
在谷内生活了近三年,从最初的无法适应,到如今熟悉谷内的每一条道路。江笼花无声吐了口气,心底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积年累月的黑暗与平静逐渐覆盖住当年惨烈的过往与强烈的爱憎,却又滋生出另一种情感——恐惧。
每每午夜梦回,她回想起的只有那暗无天日的地牢、无休止的折磨和逼问,那些切肤蚀心的痛楚仿佛已经牢牢刻入骨髓,纵使身体的伤口愈合,却依旧能疼得她牙关颤动。
断魂谷的草药能愈合身体的创伤,却难治心伤。
江笼花握住木杖的手突然颤抖。
师父去得那样急,不会出什么事吧?他们难道找到这里来了?
魔宫,血典,妖女,余孽。
这些字眼接二连三地从脑海中钻出,好似恶毒的诅咒,紧紧将她包裹。
是啊,那些人、那些人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眼盲之后,她的听觉开始慢慢变得灵敏。风吹过山谷、拂过树叶的声音,鸟雀拍打翅膀、啼鸣的声音,草丛中昆虫窸窸窣窣的爬行声,密密麻麻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她甚至听到急而密的脚步声渐次而来!
江笼花僵在原地,浑身发冷。
她的鼻尖开始嗅到阴湿的霉味和陈腐的血腥气息,地牢里令人绝望的感觉重新涌上心头,她听到簌簌的低语,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和逼问血典与魔宫的消息。
江笼花蓦然捂住双耳,然而那源源不断的声音仿佛从心底而起,不论她如何拼命想要隔绝,那些声音反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为何、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足足四年了!为何不能放过我?!
“因为,你生来如此,这本就是你该过的日子。”万千的声音糅杂出一句话,嘶哑的、尖锐的、怨毒的、轻蔑的,在一瞬间齐齐响起。
江笼花浑身一颤,无力地垂下手跌坐在地。
“生来如此……”她垂下脸,突然发出吃吃的笑声,“你是说我如今不过咎由自取么?”
“蝼蚁,就老老实实地活在尘埃里,或者……。”那些声音尖叫道:“去死!”
“闭嘴!”江笼花忍无可忍地喊道。
那些声音再度四散开,阴沉沉地在她耳边低语。
“四年前你就该死了。不、或许更早,十五年前你就该死在那里了。”
“你怎么还活着呢?他都背弃了你,你为何还要活着?”
“很疼吧?毒药蚀骨的痛楚,你还想尝几年?”
“放弃吧,带着那些秘密到坟墓里,就没有人会再逼迫你了。”
“没有痛苦,不被憎恨,这不就是你一直期望的么?”
江笼花以头触地,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受够了……这夜不能寐伐骨锥心的日子,她受够了。如果四年前没有被……
“阿花!”在那纷杂可怖的声音中,突然有另一个熟悉的声音钻入脑海,江笼花霍然抬头,惊愕地张大了眼。
是他么?
“阿花!”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震碎了周遭一切怨毒的话语,江笼花将脸转向声源的方向,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是他!足足四年了……
江笼花脑中豁然清明。
对了,她不能放弃,苟延残喘了四年,不就为了这一刻么?她还有话要告诉他,要当面问问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
孱弱的身体涌起莫名的力量,她突然起身,踉踉跄跄地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拔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