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翠绿的竹林,清风过耳,姬尧光隐隐听到一个气急的声音。
“来来来,给我摁住她!反了天了!”
那声音格外熟悉,熟悉得让姬尧光停下步子,突然噗地一下笑出了声。
恶人自有恶人磨,他拿姬无姜没办法,自然还有能让姬无姜束手无策的人。
后院中,此时的姬无姜正缩在石桌后面,对着石桌另一边端着药碗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儿使劲赔笑脸,“别别别,商大夫您先别激动,我这又不是什么大毛病……”
“还不是大毛病呢!”商大夫一听更来气,眼睛圆瞪,道:“你看看你都沾了些什么回来!”
“这不有您在呢嘛。”
“那还不乖乖过来把药喝了!”商大夫端着碗朝姬无姜走去,“喝完药老老实实去桶里泡着,泡足三个时辰,我再给你找药引子去。”
姬无姜看着那碗黑漆漆的汤药,嘴里发苦,“商大夫,我能直接去桶里泡着么,这药……”
“少磨叽!少一口都不行!你以为这是什么好解的东西?再磨叽下去,毒深入骨,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那味道!”
姬无姜一惊:“这么严重?”
“那可不。”
“我咋啥感觉没有呢?”姬无姜把胳膊凑到鼻尖狠狠闻了几下,“没味儿啊。”
“能被你闻出来那就不叫无神香了。”商大夫把药碗往姬无姜面前一伸,道:“喝。”
浓烈的药味呛得姬无姜捏紧鼻子,一脸苦相:“商大夫,你要是有药丸也成啊,这一大碗……”
商大夫怒目而视,毫不留情。
正在姬无姜内心挣扎之际,旁边伸来一只手,掌心躺着一小包果脯。
姬尧光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温声道:“听商大夫的吧,回头让刘婶送碗糖水来给你压压苦味。”
在姬尧光和商大夫的双重压力下,姬无姜哭丧着一口干完药,哀嚎着就往后厨跑。
“诶诶诶,快点回来啊,还得泡药桶呢!”商大夫在后头忙不迭地嘱咐。
姬尧光忙拉住商大夫,问:“无姜受伤了?”
“这倒没有,就是沾上了无神香。”商大夫摇头,“这种毒及其难得,虽说不会对人体造成什么损伤,但一旦毒性深入,无神香的味道就摆脱不了了。这丫头是惹上什么事了,居然给她下这么贵重的东西,也不嫌浪费。”
姬尧光面色微沉。
无神香,出自西境,从一种名叫朝颜花的植物中提炼而成,香味极难被人察觉,却能吸引一种昆虫。无神香一旦沾上,极难去除,无论前往何处,都能沿着香味追踪而至。然而朝颜花极难培育,无神香他只在西境一些大型部落的族长手中见过,每当到竟被晏楚流下在了无姜身上。
“可有解法?”姬尧光追问。
“难。”商大夫眉头紧锁,叹气道:“我只能帮她暂时盖住香味,要完全除去,还差一味药引。”
“什么?”
“龙血参,这东西也是天材地宝极为难得。”商大夫反剪着手,慢悠悠地超屋里走去,“你门路多,差人去打听打听罢。最迟半月,超过半月就算你找到了,老夫也无能为力。”
姬尧光突然想起晏楚流临走时留的话。
“你师妹身上的东西,缥缈山人可解。”
“缥缈山人,断魂谷。”姬尧光咬牙,“真是好算计。”
“愣在这作甚!”屋里的商大夫突然探出个脑袋,怒道:“还不去打听,顺带让你师妹赶紧回来,该泡药桶了!”
姬尧光无奈称是,扭头寻姬无姜去了。
此时,晏楚流已回到城中客栈内。
曲折叶躺在床上面容憔悴,阿瑶倚在桌边,见他回来,抬眼道:“知道了?”
晏楚流的眼里有一瞬的冷光滑过,他低笑道:“断魂谷,不知道毒娘子敢不敢闯。”
“我不过区区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敢闯那等虎狼之地。”阿瑶笑靥如花,“但是,有晏公子在,又何须小女子我去闯呢?”
“你也不怕我杀你。”晏楚流目露杀机。
“怕,当然怕。”阿瑶拍了拍胸脯,道:“可是晏公子还有那么多想不明白的事、想要知道的事,现在不是取我命的时机。我说的对不对,晏公子?”
晏楚流冷下脸,声音隐含怒意:“毒娘子,我的耐性有限。这世上很多事,就算不从你嘴里得知,我也有的是办法查!”
“哎呀,好端端的急什么。”阿瑶故作害怕,声音却冷定无比:“找到江笼花,晏公子不仅能知道你想知道的,我还能告诉你,你从不曾知道的。”
四目交接,两双乌黑的眼瞳都如深坛古井一般,藏着不可捉摸的心机和算计。
“成交。”沉默许久,晏楚流咧了咧嘴,低声说道。
浸在药浴里的姬无姜莫名打了个颤,深吸了口气,差点没被这浓郁的草药味儿熏背过气去,恨不得把鼻子堵死了不吸一口气才好。
而一帘之隔的姬尧光却没那么痛苦,手上端着书,桌上摆着茶盏。翻上几页停下来喝口茶,很是惬意。
“师兄,你最近是不是鼻塞了?要不要商大夫给你瞧瞧喝点药啊?”姬无姜捏着鼻子说话,声音瓮声瓮气的。
姬尧光失笑,看了眼更漏,说道:“还有两个时辰。”
姬无姜无力耷拉下脑袋,真这么熏仨时辰,她真会背过气去的。
“师兄啊,和善堂的事不忙么,你都在这这么久了,不去看看?”
“有老三在,还用不着我操心。”姬尧光睨了帘子一眼,“也不用你操心。”
“你都在这坐一个时辰了。”姬无姜继续挣扎,“我一个姑娘家坐里头泡澡呢,你个大老爷们待这里多不合适啊,非得看着我,让刘婶来也成啊。”
“刘婶耳根子软,禁不起你哄。”姬尧光微笑:“再说了,小时候也没少看,怕什么。”
“姬万寿!”姬无姜惊叫:“那能一样么!”
“有什么差别?”姬尧光翻过一页书,“都没几两肉,一点看头没有。”
姬无姜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的胸,“你、你你无赖!”
“嘘——”姬尧光笑意更深,“有把柄在人手上的时候呢,少说话为好,师父教的你都忘了?”
姬无姜气闷地就要把头往水里埋,然而还没等下巴触到这黑漆漆的药汤,她就猛然抬起头尖叫道:“这什么味儿啊!受不了了!”
姬尧光摇头失笑:“忍忍就过去了,省点力气,今夜我们就得出发。”
“出发?去哪?”
“断魂谷。”
姬无姜打了个冷战,惊道:“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去找缥缈山人解你身上的药。”
“江笼花在断魂谷?”姬无姜很快反应过来,更是惊异:“她怎么会在那?!”
“以她的身份,只有在断魂谷才能护她周全。”说到江笼花,姬尧光的神色有些复杂。
姬无姜默然。
断魂谷地势幽深,在龙首山涧深处,背靠万仞绝壁,仅有一条遍布湿瘴的小路以供出入。传闻谷内有无数奇花异草,然而谷主人鬼婆婆却脾气古怪,善毒,又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尤为厌恶生人,若是不请自来,必定吃尽苦头。轻则重伤被丢出谷外,重则殒命。江湖中又称之为鬼谷,无人敢擅入。
江笼花在断魂谷内,确实比任何一地都要安全。
“鬼婆婆竟然愿意收留江笼花?她真的是魔宫中人?”姬无姜犹豫着开口,“晏楚流说,她也是在落雪岭被缥缈山人带走的。”
姬尧光唇边的笑容逐渐收敛,好在有竹帘遮挡,姬无姜看不到他此刻的神色变化。
“魔宫中人,曲家说她是,她就一定是了?”姬尧光冷笑:“缥缈山人何等高人,江笼花自幼长在缥缈峰上,和曲折叶更是同门,可就凭曲谦江一句话,活生生毁了两个人。”
感受到姬尧光言语中的怒意,姬无姜垂下眼睑,低声道:“当年曲家的事,师兄也知道?”
“何止知道。”姬尧光闭了闭眼,“当年若不是缥缈山人及时赶来,江笼花哪还有活路。曲谦江为了逼问血典下落动了刑,把人从刑房里抬出来的时候,哪里还有一块好肉!”
姬无姜无声吐了口气,许久才鼓起勇气试探地问道:“师兄,晏楚流说,我当年也是在落雪岭被师父捡回来的。”
“不要多想。”姬尧光叹了口气,心道这么多年终究还是瞒不住,“当年你被师父带回来的时候受了伤,神志不清的,说不定还是被魔宫中人伤的。你那么小,功夫又不好,魔宫宫主又不是什么大善人,他收你做什么。”
“师兄!”姬无姜没好气地喊了一声,心底仍有疑虑,“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能记起来的只有师父和你。”
“这就对了。好好记着,是师父和师兄我,主要是师兄我把你含辛茹苦拉扯大的,要不是我,你和师父早喝西北风了。”姬尧光看向竹帘,温声道:“旁的别瞎想,有师兄在,不会让你出事的。”
姬无姜翻了个白眼,靠在桶壁上抬头盯着房梁发呆。
从凉州到灵州这一路的桩桩件件在脑海中走马灯似的回放,姬无姜想了想,决定还是给姬尧光说说:“师兄,我总觉得晏楚流在查什么了不得的事。”
“血典。这群人找血典找了十五年了。”姬尧光哼了一声,“十五年前血典在时,个个正气凛然斥之为邪魔歪道,如今血典遗失,反而心心念念想要找出来。”
姬无姜摇了摇头,道:“总感觉不太对,除了血典,他应该还在查些什么,查些比血典还要了不得的事。”
若是姬无姜在跟前,姬尧光必定要敲敲她的脑门,此时他只能抬了抬手,叹声气:“他们怎么翻腾是他们的事,江湖再乱也轮不到你我来操心。眼下我们只要顾好两件事就行了。”
“第一,赶紧去断魂谷解你身上的毒。第二,师父闹了这么大的事,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其中必有猫腻,等解了你的毒,我们就该去找找师父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