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貂从离开天罗堂开始,心情就一直十分低落,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垂着头,一言不发。思索、低迷,不时地用手指卷着自己的长发,这一切的行为,都与平时的小貂截然不同。
昊天知道她决不是因为离别,因为小貂已经和自己一样,已经习惯了离别。
小貂也的确如此。
她的低落,只不过是有关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她在泠寒宫内成长,起初只认识子月宫主一人,子月宫主待似朋友,更似姐妹,小貂对子月宫主的信任毋庸置疑,后来,泠寒宫内突然出现了一个伐树的青年。一直以来,那青年都在夜以继日的砍伐着泠寒宫内的那株桂树,“铮铮”的伐木声渐渐成为了这泠寒宫内唯一的声响。可是那青年却从不说话,只是偶尔会看向子月宫主,那眼睛中所蕴含着一种情感,小貂知道那是一种情感,只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是什么。
她从来没有跟那个青年交谈过,即便已经接触了那么久,久到小貂都已经记不住那时间了。可是小貂对他也有着一种莫名的信任,她自己也知道,那种信任源于子月宫主,源于自己对子月宫主的信任。
后来小貂被子月宫主派出保护昊天,她心中实际上是一万分的不情愿,只不过,她从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从没有见过除了子月宫主和那青年之外的第三个人,她想去,她想离开泠寒宫,而代价,就是保护那个名叫昊天的人。
小貂对昊天还是心存戒心的,她冷傲、她年轻,对待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心中总是有着一丝的不情愿,所以她对他又打又骂,直到她发现这个少年对自己百依百顺,爱护有加,总是在不经意间保护着自己,在不经意间为自己考虑,还时常给自己收拾因为一时鲁莽而惹下的烂摊子,那时候,她才渐渐开始信任这个少年。
几经生死,她也终于明白了,那桂树下的少年在看向子月宫主之时,眼中所蕴含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她也随之遇到了许多人,然后和他们成为朋友,经历生死,彼此信任,而这一切的原因,和她信任泠寒宫内的那个青年一样,她信任这些人,只不过是因为昊天信任他们。
墨家、朱铁、王成、狡鼠、夜、兽门三子、琴月、蜀香、龙钊……
这些人的确都有着各自的魅力和特点,可是他们,在小貂的眼里始终一文不值,如果不是昊天的原因,或许她都不会看上他们一眼,可是现在,她不但看了,而且还和他们做了朋友,她突然觉得,也许交朋友也不是一件坏事,有困难一起闯,有事情一起扛,她可以将自己的后背完全的交给彼此,只身面对眼前的问题。
一切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可是这次,她看到了狡鼠的背叛,她还记得在寅域之时她第一次见到那位酒店老板,木讷、沉稳、与世无争,但是他的眼中却始终包含着视死如归的眼神,即便是最后一次,在密林外的送别,他的眼神里都没有一丝的慌乱。虽然小貂和他的交往并不多,可是在小貂的心中,狡鼠几乎是那次任务中的信仰,有他在,就没有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是这次,酉域之行,她却看到了狡鼠的另一面,卑劣、猥琐,她的内心开始动摇了,她开始觉得,似乎信任别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即使是这个曾经在人们心中奉为信仰的人,此刻在别人的脚下,也是显得那般的卑微。
好在,后来狡鼠用自己的行为和生命来给自己的背叛赎罪,小貂对他的心中再无怨尤,可是却也再无信任可言,而怀疑的种子,也终于在小貂的心中扎根了。
从天真到多疑,她只是经历了一次背叛而已。
而王成的离开,则开始让这根,茁壮成长起来。
王成与她的相识是在小貂最危难的时刻,那时在小貂心中,昊天已死,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鲁莽和无用,面对着烈焰滔天,她从泪眼中看到了那个笔直的身影。后来,也是因为王成的因素,才让昊天加入了天罗堂,也让小貂有了如今的生活。
她是有些感激王成的,正是因为他的出现才让了原本枯燥无味的旅途有了更多绚丽多彩的发展,也正是因为加入了天罗堂,小貂和昊天才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和认识,才走到了今天。
所以当昊天为了王成背负整个风殿,乃至天罗堂的骂名的时候,她也没有过多的埋怨,因为她感激王成,她觉得,昊天为王成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她还是有些自私的,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幸福,就这样的妥协了。
可是王成离开了。
就在昊天将避异风交给他之后,王成离开了,离开了那间屋子,离开了天罗堂。
小貂知道那件避异风对昊天有多重要,有多少次救昊天于危难,可是王成就这样拿走了,无声无息。王成肯定是知道昊天和自己将要为他做些什么,可是他还是那么走了,带着昊天最贵重的东西。
那一刻小貂出离的愤怒,她开始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和昊天。
看着昊天,他那黝黑的脸上依旧无惊无喜,和兽门三子交谈着,看着兽门三子,原本粗犷朴实的脸上,似乎多了几分可疑,那笑,那伤感,和那份豪爽,是不是都在伪装?
可是昊天却依然在和他们交谈着,于是小貂也在忍耐着。
一路上闷声无话,将怒气都宣泄在路上的石头和两旁的花草上。
她渐渐开始学会了收敛,可是如果收敛了,她便不再是小貂了。
她看到了那群意气风发的帝王乞丐,在肆虐着,在讥笑着,看到了昊天三人,他们又跪了下来,又在乞求,又在哀嚎,他们似乎真的不知道,在旁人眼里,他们要比那些被虐待的奴隶更为可笑,因为他们本自卑贱,却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所以小貂抽死了为首的那名乞丐,为了宣泄自己的怒气,也是因为鄙夷这申域可笑的阶级、讽刺的构造,她的那一鞭,丝毫没有留情。
那乞丐身上已经血肉剥离,破烂的衣服上也沾满了鲜血,而那衣服,也更加破烂了。
小貂的喊声惊到身边的所有人,他们被惊呆了,他们停下啃食着那些同伴的肉体,嘴里还在咀嚼,鲜血还在从嘴角流淌,可是他们的目光却不约而同的在盯着小貂,盯着地上的尸首,盯着尸首上的血迹,盯着那件血衣,眼睛里充满了贪婪。
也不知是谁突然嘶吼了一声,然后,人群便沸腾了起来,那群****的奴隶们仿佛发狂了一般向那具尸首冲来,推开了挡路的小貂,一场轩然大波,就此拉开帷幕。
小貂一瞬间被这声势也镇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群人如此贪婪的向着同一个地方涌去,浩浩荡荡,就如同一群饿极了的野狗,看到了一块肥肉一般,他们疯狂的跑了过去,小貂也任由自己被推开。
看到人群推推搡搡,彼此之间大打出手,血肉模糊,而他们所做的目的却只有一件事,争夺那名乞丐身上的衣服,跑的快的人率先扒下来那名乞丐的上衣,欣喜若狂,刚要穿在身上,自己的头颅却被身后的那个人用石头砸碎,那件衣服上还有着没有干涸的血迹,此刻,又多了一个人的脑浆。
那件上衣早已经被各种液体打透,可是争执,却迟迟也没能停止。
他们嘶吼,他们狂笑,他们哀号。
他们的死亡也许只是因为不小心碰到了那件上衣的一角,也许只是一角,却让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就化为了一具尸体。
生命何时如此之贱?低贱、卑贱、轻贱,也许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了吧。
没有人能制止这一切,疯狂、贪婪、甚至抛弃了生命,就只为了一具尸体上的一件破烂的衣裳,他们还在争执,还在有人死亡,还在有人疯抢,还有新的一群人,涌上前去。
小貂在怒吼,可是当一群人连死亡都不怕的时候,他们还会畏惧什么呢?
争执还在继续,昊天趁着人群涌上之时便已经拉着琴月从人群中离开,小貂也被人群排挤在外,他们三个人本来就是这申域之中的外人,此刻,在这争执之中,自然也是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这眼前的一切,愤怒、悲哀各自有之。
他们看着有三名乞丐已经从人群中狼狈的爬了出来,他们已经谈不上狼狈了,身上的衣服早已经被拔的精光,一瞬间,他们从最高贵的皇帝变成了最卑贱的奴隶,这一切,只不过是眨眼之间而已。
可是好在,他们此刻还活着,总好过他们的另一位同伴。
那位同伴在争执之中不知道被谁,一脚踩死,也许是刚刚羞辱过的奴隶,也许是根本无所谓名字的陌生人,总之他已经死了,死在他曾经跪在他脚下的贱民脚下,生与死,贵与贱,在这里就是这么的不值一提,就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很简单的守则而已。
他们不知道这争执还要进行多久,也许到他们精疲力尽,也许到他们同归于尽,总之,为了那散落在人群里的五件破烂衣服,他们会拼劲自己的一切,因为他们知道,得到了那件衣服,就等于得到了这里的一切。
昊天三人此刻只能靠着自己的本事去寻找通往第四层的通道,他们此刻很心急,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怜悯,他们实在无法忍受,这群人的世界,可憎可怜,大抵如是。
他们的目光在四处扫视着,也许是因为在死亡的边缘走过,那三名乞丐****着身子,远远地看着昊天三人,瑟瑟发抖,不敢靠前,也不敢多言,他们只是蜷缩在角落里颤抖着,也不知道是因为失去了衣服而感到寒冷,还是因为这世态炎凉。
这浩瀚的荒野,如何去寻找一条道路?这里只是这申域第三层中的一隅,前方还有多远,还有多少这样的事情,他们都不知道,他们觉得有些失望,因为他们还心怀怜悯和人性。
似乎老天不想让他们失望,昊天看到了一具幼小而又****的胴体,那是一个人,可是在这里,她只不过是一个奴隶罢了,她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她蜷缩在墙角,冷眼看着这群成人们为了几件衣服打来打去,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也不知是因为吃惊还是畏惧,她始终蹲坐在墙角,默默地看着他们的争执。
也许是感受到了来自远方的目光,她轻轻侧过头去,与昊天四目相对,那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坚毅里透着果敢,即便生活在这里,即便经历了这一切,她始终没有自暴自弃,她心中似乎还有着希望。昊天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默默的做一个旁观者,不是因为吃惊,也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不屑。
她不屑与这群人为伍,所以冷眼旁观。
四目相对,昊天竟然不由得向她走去,走到她面前,弯下腰,轻声道,“你好。”
“你好。”那声音沙哑,却动听。和她的外貌相似,她虽然全身都是脏兮兮的,但是她确实是个美女,甚至要比普通寻常的女子美丽的多。
小貂看到这个女孩子心中又怜又喜,可怜她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之中,欣喜的是,她还保留着自己的那一丝本心,小貂不知道那一丝坚毅的本心还有多少未被这残酷的世界磨灭,但从她的眼神中,却清楚得看到,那丝坚毅还在,而且十分充足、自信。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小貂轻声道,她从未轻声说过话,这是她第一次。
“粉施。”
“粉施?”小貂一脸疑惑,“你的父亲姓粉么?”
“我没有父亲。”粉施冷冷道,声音中没有任何感情。看着小貂张嘴又要去问,眉头一蹙,继续道,“我也没有母亲。”
小貂听着粉施的话,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粉施的心理似乎要比常人成熟太多,她似乎很了解小貂想要问什么,想要说什么,小貂还未说话,粉施便又开口说道,“我可以带你们去找禁军。”
昊天一听此话,心中突然谨慎了起来,粉施的机警和成熟,居然远超昊天的想象,还未等小貂回答,粉施又说了一句话,才让昊天终于放松了警惕,“我有个条件。”粉施轻轻地说。
正是她想索要条件,才让昊天真正的放松了警惕,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如果没有条件,那才是可疑之处。
即便如此,昊天还是十分谨慎,向粉施问道,“那你的条件是什么呢?”
“衣服。”粉施轻轻说道。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羞愧,反而是一脸的坦然。
大概是因为习惯了****的原因吧,昊天想到。
昊天知道衣服在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他看向小貂,示意她将衣服交给粉施,却见粉施又张开了嘴,依旧是那副冰冷的语气说道。
“两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