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是她刻意为之,还能怎样。
她还怀着他的孩子呢,就被他那样抛弃,语气那样恶毒和残忍:“有什么有?你别给脸不要脸了,曾经喜欢你,不过一时冲动,生理反应而已,但上都上过了,还有什么新鲜呢?”
她不信,她怎么能相信。然而当母亲死在自己面前,无法瞑目,只是撑着最后的气力跟她讲:“爱自己……静静,你一定要爱自己……”可她怎么告诉母亲,她已经不再爱自己了,而那个人,也不要她了。
除了嚎啕大哭,她还能有什么表情,泪眼模糊中,却看到那个她最爱的人,从肇事车辆中走出来,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不愿相信罪魁祸首是他,却还是哽咽着,抓住了他的袖角:“译桓,译桓,求你,求你救救我妈妈……”
他终究是无动于衷。
可母亲已经离去。
母亲的后事那样简单,生时再多富贵荣华,离开的时候也不过巴掌大的一抔土。火葬场一片萧瑟,她抱着骨灰盒,一直没有哭。
直到有人安慰,跟她讲着节哀顺变,跟她讲着人死不能复生,跟她讲着以后的茫茫人生、偌大人世只有了她一个人。
黑白照片音容清晰,笑貌恍如眼前。
可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会亲昵地唤她乳名静静,给她做好吃的,给她捂被窝,给她讲故事。她跪在相片前,感觉自己的眼泪一直哗啦啦往下掉,听见自己声音嘶哑,声带如同撕裂,只是唤着母亲,歇斯底里地大嚷大叫,抓着挠着那冰凉的玻璃板,所有人都来安慰她,可再怎样也换不回一个活生生的母亲。
她止不住,止不住翻涌的绝望,头磕在冰凉的地板上,一直在磕,满头满脸的血:“妈妈,我错了,我错了……女儿不孝顺……我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求你原谅我……妈,不要抛下我……”
但命运这样吝啬。
她把爱情当做赖以存活的氧气,爱情却给了她最响亮的一巴掌,打得她再无力反抗。
她已经不记得最后是怎样收了场,倏忽睁眼闭眼间,这一生就要走到尽头。
但醒来竟躺在自家的沙发上,那时候还是生父秘书的夏至坐在一边:“你父亲怎么也不能原谅你,我劝也没有用。毕竟,他是那么爱面子的人,出了这种丑事,你让他怎么还在华人商圈立足?”
丑事?无非就是她怀上了方译桓的孩子。
她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但还是希望你们宽限几天,等我将孩子打掉,调理完了身体。我就搬走……”
话音未落,一个硬物直直飞来,堪堪砸中她的额头。
本已包扎好的额头,又渗了血。
接着,“啪——”
那烟灰缸滚落在地板砖上,碎成了玻璃碴。
抬头,是父亲怒不可遏的一张脸:“害死了你妈你、你居然还能恬不知耻的调理身体!不要脸的东西,给我滚——!”
她抓起了外套,就出了门。
她并无英国国籍,无法享受全面的英国国家医疗服务,而身上仅有六百英镑,更无法去高档医院,玛利亚医院是唯一一家她能够付得起手术费的医院。
她孤身走进,孤身做了各项检查。等验血结果,她坐在走廊里,看着来往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瞧她,那神色,尽是悲悯。
是啊,一个人来打胎,确实很奇怪,也很狼狈。
亚裔护士看了一眼她的化验单,然后将其递给医生,便引导她坐在了医疗台上。
看着她苍白的面色,深深叹了一口气,“你的体温37.2,再高一点就做不了引产了。我知道你苦,来这里引产的女人,尤其是一个人来的,就更是苦。但还是劝你想一想。孩子已经六个月了……要不是你太瘦,怎么会看不出来?中期引产太危险了,非常容易造成产道损伤,万一术中大出血,子宫破裂,或者高烧感染,你连个身边照顾的人都没有啊。”
她看着很细的针,打在小腹上,明明很疼,但心居然已经麻木了:“我要做!”
除了做引产,她还能怎么办?
方译桓不要她了,最爱她的母亲被方译桓害死了,父亲也不要她了,她连活命都有问题,又怎么可能去照顾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医生将Prostaglandin片给她,她并不方便去拿水,就那么生生咽了下去。
护士抱着她:“可能很疼,忍一忍。”
何止是很疼,一阵一阵地,撕心裂肺地,她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只是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人揪住,她全身都在发抖,死死咬住牙,她甚至听见了自己的牙齿发出令人恐怖的咯吱,但还是那样疼。
她满头满脸的汗,终于慢慢缓过来,却立刻又是下一波的锥心刺骨,她已经全身僵硬,意识已经全部被抽离,好像一瞬间有无数的刀子剜剐着她的子宫,就在身体里面,一寸一寸地,将她所有的血肉都要掏空。
她嘴唇抖得不受控制,“求你……求你……我不要做了……要不、要不然剖腹产……割开肚子,把孩子直接取出来,会好受一些……”
她没有声音,气息太多,护士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只得俯身,“你说什么?”
她泪眼朦胧,指甲抠着护士的手背,“我不要引产了,我不要了……让我死了,让我死了吧……太疼了……”
为什么会这样?老天一定是在惩罚她。一定是她成年之前享受了太多的幸福,老天才要将她拥有的全部夺走,才会让她经历这样的剥肤剖肝之苦……
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不过就是爱过方译桓,将一切都给了他。
生无希望,为什么还不让她死?
但护士却说:“骨缝三指都没到……你还得等等……”
她想自己的面目一定是狰狞的,声音一定是让人毛骨悚然的:“让我剖!让我剖!要不然我会死的!求、求你……”
但护士说:“剖腹引产要一千英镑,你根本不可能负起。”
仿佛是被活生生地千刀万剐,她坐以待毙。
整整痛了两天两夜,她才看到汩汩的血从下身流出……
然后就是术后感染,整整两周的高烧不退。她意识昏迷,不断地说着胡话,叫着他的名字:“方译桓,方译桓……”
求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你是我的命啊,我不能没有你……
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改……
护士都听不下去,她张开眼就看到华裔护士抱着她,抱得那样紧,亦是满眼泪花,“姑娘,姑娘啊,你受的苦还不够么?爱一个人要付出,但不是付出自己,付出命啊!你连命都没有了,你还有什么?”
她还有什么?
可她根本就放不掉,挂着针的手背抹了抹眼角,泪水依然成串沿着脸颊往下流,“可我没办法……你告诉我,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她忘不掉,忘不掉那些美好的日日夜夜,忘不掉一起走过的那四年。
像割掉自己的心脏,还怎么活?
后来才知道,她住院的钱远远超过了六百英镑,剩下的钱都是这位好心的华裔护士垫掉的。等她身体终于恢复,已经是一个月之后,护士带她去了Paul-Tinbergen-Institute(保罗·丁伯根研究所),是一家专门进行神经退行性疾病研究的研究所。
科技并未进步到可以对记忆随意调节,但仍有致幻药物和他汀类制剂投入临床,用于戒烟、防止抑郁症、治疗阿尔茨海默病,仍有人为了减肥、戒毒、克制懒惰,而进行颅脑手术。保罗丁伯根研究所正进行中的,则是脑立体定向手术与药物结合的戒除精神依赖治疗。
恐怕没有人能理解,爱一个人,成为了一种病,需要进行开颅手术,需要进行服药治疗。
方译桓也不会知道,他给她造成的伤害,需要她像戒毒一般戒掉。
这项技术并不完善,甚至只用于大鼠实验和绵羊模型,临床实验Ⅰ期都未结束,安全性未知,不良反应未知,所有都未知的情况下。沈向晚仓皇就签下了协议。
因为是免费的,她也是Ⅰ期的临床实验考察对象。
她已经没有钱了,也没有时间了,再这样下去,她也活不成。
方译桓更不会知道,她是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半个月的术前准备,大量的注射针剂,Amobarbital、Pramipexole、Myristicin、muscimol……各种她不认识的药物,花花绿绿的药丸,还有各种各样的测试表格,艾森克人格问卷、明尼苏达多相人格调查表、卡特尔十六种个性因素测查表、药物心理依赖调查量表,各种各样的检查,每天的血检、尿检、还有EEG检查、RTMS、Holter心电分析……
她像个僵尸任人摆布,终于挨到了手术。
手术出人意料的成功,她将与方译桓共同度过的那四年,忘得一干二净。
方译桓是谁?她怎么会怀过孩子?她的母亲长什么模样?原来已经去世了啊。
心不动,则不痛,心痛和时间无关。
记忆也并非不可磨灭,就如同摘除一颗肿瘤那样简单。
……
她听见方译桓快而稳的步伐,他听见方译桓在跟包厢里的江映荷和尹谨媛说:“沈律师不舒服,我送她去医院。谨媛,不能送你了,请你自己打车吧。”
尹谨媛的声音端庄得体:“当然是沈律师要紧。但你一个人怎么应付的来?我跟你一起去医院,我照顾她也总比你照顾她方便。”
方译桓说:“不用。”
腾出手立刻关上了包厢的门。
他的车依然开的平稳而迅速,沈向晚躺在后座,额头还是一层一层的冷汗冒着,他的声音焦急:“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明明就在身边,为什么她觉得这样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