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
可这样直白的说出来,让她仓促的心,蓦然一紧。
他知道方译桓是个做多说少的人,他语气平淡得这样可怕,定然是真的下定决心不再见她了。
或许是,一辈子都不打算见她了。
她听到他声音缓慢:“沈向晚,不是所有的心,被伤害了都能完好无损地愈合。在重逢的开始,是想过,对你好,无条件的,因为我觉得那是我欠你的,也是我应该负的责任。因为,你曾经为我,怀过一个孩子,你好歹,也曾是我孩子的母亲,为了孩子,我也有义务对你好。不求你的回应,也不求你的回报。”
沈向晚低下头,静等着他说下去。
“但我必须承认,我有很多地方做的不够磊落。许多事情压在心里,不说出口。因为,没法说,我怎么说?”
当年,那样惨烈的事故。就是换做她,也没办法再心无旁骛的往前走。
“说你的父亲逼得我家破人亡?说我的弟弟走投无路间,杀死了你的妈妈?旧恨是家仇,新恨是官司。前一条已经足够压垮我们曾那么深刻的感情了,何况你已经失忆。可是啊,我们曾那么幸福快乐,我们之间还有过一个孩子,只是命运捉弄,没有好结果。这些我不能说,我也不敢说。何况那时候,你和蔡闵程正在交往,我以为你是认真的。所以我只能祝福。”
“我只是想你过的好,因为六年前的事情,你和父亲关系并不好,母亲也去世了,一个人在外面,混的又是人才济济、明争暗斗的律师界,我想你难免会受欺负。江莲青找你做代理人的目的,我很清楚,就是想逼我就范,让我输官司。她知道我不喜欢她,六年来心心念念的就是找到你。但我不在乎,钱我有的是,只要公司在,东山再起不过朝夕之间。一场官司,要是既能离开她,又可以让你扬名律师界,从此受人青眼以待也未尝不好。”
她握着玻璃杯,看着杯子里面晃动的液体,声音越发模糊,“我知道,我知道你能同意调解,定然是考虑了我……”
“原本没想下这样大的筹码的。只是你的一个电话,就是那晚上你被人堵在房子里差点出事的那个电话。你的惊吓透过话筒都能感受到。我握着手机,从来没有过的不知所措。说真的,那一瞬间我才真正明白,一个女人在外面独自过活是多么不容易。我其实并不在附近应酬,我当时在二十公里之外,立刻跑上车,城区里开到了六十迈,一路闯红灯到了你楼下。幸好那晚上什么都没发生,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我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
“你租的那个房子太破,安保又那么不好,我想你应该找一个更好的房子。你猜得没错,芸苑的房子是我的,对面的房子也是我的。苏浚只是让你心安理得接受的一个理由。”
他说的缓慢,语调也很平和,没有任何埋怨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沈向晚听着,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她想笑,但满眼都是泪水,尽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方译桓,我知道,我现在都知道了。你的隐忍、挣扎、心痛和难过,我都知道。所以,现在,我能不能求你,我们重来?”
他摇头,“不能。”
窗户是打开的,外面的冷风吹进来,她觉得冷,那么冷,张口的时候唇都有些哆嗦。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单薄:“为、为什么?”
“因为,没有力气了。”他转过身去,关掉窗户,苟延残喘的风漏进来,将他的声音吹的有些散,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年轻的时候,以为爱情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可以为了心爱的女人,背弃亲人,奋不顾身,哪怕她是我的杀父仇人。但三十岁的时候,勇气早已不在,自己也开始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旁人的期许变成了自己的期许,开始觉得,随便找个人,结婚过日子,生活也未必不好。时间久了,年岁大了,谁不会累。”
“这世上,有谁又是真的非谁不可呢?命只有一条,时间又那么有限,为什么要挥霍在不懂珍惜的人身上呢?一辈子陪一个爱无能的人,走一场永远也没有终点的路,又何必呢?”
他说她爱无能,她蓦然一顿,“我、不是。我只是不知道你……”
她突然想起了在英国的方冬冬,“孩子!你的孩子不是在英国么?上次,他抱着我哭着叫妈妈。就让我当她的妈妈好不好?我会对他好,比别人对他都要好。他已经那么可怜了,你就当是为了他,而接受我,不行么?”
他笑了笑:“我用什么相信你?”
她有些恍惚,“我,我难道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方译桓转头,眼里是疑惑:“你为什么会以为自己是他的亲生母亲?”
“难道、难道……不是?”她仿佛噎住,“如果不是,他为什么会叫我妈妈?何况,我们不是还曾有过一个孩子……”
“我们的孩子,早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他忍不住,从桌上拿起了烟,点燃。昏暗的光线中,修长的手指之间,微曦明灭,白雾升腾,他的脸也隐在阴影里,有些模糊,声音也沙哑得可怕,“他之所以会叫你妈妈,那是因为太过缺爱,“他声音低沉暗哑,“这是我亏欠他的。”
所以,他和别人,也有过孩子?
她斩钉截铁:“我不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他嗤笑,“你觉得跌倒过一次,就该永远不走路了吗?和你有了过往,我就该一辈子吃素?六年前你就让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这些年那么多莺莺燕燕往上扑,我又凭什么为一个记忆里的人,放弃一切可能?”
“可你和江莲青六年……明明什么也没发生。”
“她是我的仇人。但别人并不是。”
她终于无话可说。
方译桓说:“你还有什么事?”
她欲言又止,他却很快继续道:“若无其他事,我可以休息了么?”
她木然点头,木然应着:“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
他说,“过去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谁也不要记得了。”
这句如同他先前的每一句,平淡而缓慢,但语气坚决。可沈向晚听得全身发冷,像站在了悬崖边,再多往前就是万丈深渊,可狂风吹着推着,她亦无法回头。
“你放心。即使忘不了,我也会保持沉默。”沈向晚有些狼狈地拎起沙发上的包,起身,“以后我也不会来打扰了……再见。”
她逃也一般地离开了房子。
出租车里,孙燕姿的声音温柔而又撕心裂肺。
当盲目的黑夜清晰过白昼,当奢侈的快乐赔上了所有,当假装的理智熬不过放纵。
每个路口,怎么转都错。
多么讽刺。
她捂着嘴,尽量让哭泣不那么汹涌。
而方译桓站在不算明亮的房子里,缓缓地挺直了脊梁,缓缓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只窃听麦克风,用平静的声音问那边的人:“可有听到?”
那边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却听不到那边的声音。
他只是酸涩笑了笑,“可有满意?”
单向通讯设备的那一边,城南郊外的一栋自建房里,方良时听到了方译桓的问话,面色突然一滞,望向旁边的几个人:“不是说了安装得神不知鬼不觉?怎么还是被他发现了?!”
旁边的人也很是疑惑:“按理说,不应该啊……”
“方译桓就是只老狐狸,狡猾的很,察觉力更是不一般!你以为他怎么能从博克星顿监狱里出来?!”方良时一手打到旁边人的脑袋上,“早跟你说了要小心小心!办个事怎么这么不利索!”
方译桓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但他知道那一边方良时一定在听,声音突然狠厉起来,“你要的两样东西。一是公司的股权,可以给你一部分。二是我和恬静再不来往。你刚才也听见了!我已经做到了。但是,不来往,不代表我不再关注她。如果你敢动他一分一毫,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所以你最好别逼我。”
那边,气急败坏的方良时听完了方译桓的最后一个字,立刻按下了监听器的开关。
方译桓看到麦克风的灯灭了。
一把撤掉上面短短的黑色的细线,丢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