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博斯在高架上行驶。
在下桥的时候,不得不停了下来。
城市的夏天,有蝉鸣,有鸟叫,更多的是穿流不息的车辆所按响的喇叭。此时并不是早晚高峰,却仍有连绵不断的车辆挨挨挤挤,挪动得宛如蜗牛。
方译桓看了看腕表,已经八点了,如果不晚点的话,这会儿应该下机了。
司机老李家里突然有了事,否则,他是绝对不愿意亲自驾车的。
这一耽搁,竟然也耽搁了十多分钟。
不由得有些心焦,也按了按喇叭。
好在这一场拥堵并未持续很久,再开动的时候,一路相对顺利。
刚驶进航站楼前的机动车道,电话就响了起来,中年妇女温柔而略带沙哑的音色想起来:“译桓,到了吗?”
他嗯了一声,“刚到,在T3门前。车号是晋FYH6……”
“那我看到你了。”
方译桓下车,从后座里拿出先前订好的玫瑰花,刚关上车门,就看到母亲吴莎莉一身深葡萄籽的旗袍,外罩一件苍色的妮子大衣,绾着头发,推着行李从航站楼的玻璃门里,施施然走出来。
看见他,抿嘴笑了笑,是不露齿的微笑。
母亲一直是这样的,说话做事都是优雅而克制的。甚至当年和方权祐离婚的时候,也都没说过一句重话。他现在还记得当时,母亲只是捋了捋额头上碎落的头发,缓慢地抬起了头,就答应了父亲的要求:“我可以离婚。我也可以不要你的财产,不要你应该给的抚养费,和两个孩子。但是,我只有一个要求。”
方权祐也没有很惊讶,只是点了点头:“这像你的行事作风。说吧,你唯一的要求是什么?”
“从此以后,再不相见。你和你的孩子也不要来找我,就算见了面,也不要打招呼。”
小小年纪的方良时和方译桓都是惊了,方良时反应过来,咧开嘴就哭了起来,攥着吴莎莉的裙角:“妈妈,妈妈,你不要我们了吗?你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那时候的他,只是站着,一言不发。
母亲的语气决绝:“不是我不要你们,而是以我的经济条件,根本就养不起你们。你们跟父亲呆久了,自然跟我不会再亲了。与其双方都为难,倒不如就此割断关系,你们就跟着你们父亲好好过吧。”
母亲的眼中还带泪,却未再多说一句,拂袖离开。
从此,他和弟弟的人生里,就再没有母亲这个角色了。
时隔多年,方家早物是人非,再回想过去也没什么用处。
方译桓走过去,将花递给母亲,顺手就接过了她手里的行李:“十一个小时的飞机,很辛苦吧?”
吴莎莉颔首:“还好。”
余光里瞥见方译桓今天穿了一件巴宝莉的水色条纹格子呢外套,这颜色不好穿,一般人还真驾驭不了。只是他本就衣架子身材,倒把这么一件招风的款式穿出了模特的效果,潇洒而不失稳重。
不由感叹时光流水,好像离婚的那天还在前日,今天儿子就已经这样高大成熟了。
方译桓拉开车门,“先去吃饭吧?”
吴莎莉愣了愣:“稍等下,有人要与我们同行。”
方译桓看了看表,航站楼前不能久停,就准备跟吴莎莉解释,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方总,好久不见。”
这声音熟悉,他转身,钟景飒推着行李,站在身前,对他温柔地笑。
吴莎莉说:“我本不想回国,是小钟告诉我,国内变化大,这才答应了与小钟一起回来。刚才她去洗手间了,我怕你等太久,就先出来了。”
他心下不悦,却也不好发作,只是淡淡道:“那钟秘书就坐副驾驶吧,一起吃饭后,我再送你回去。”
言下之意,别想耍花招,吃完饭就走。
钟景飒嗯了一声,方译桓帮她开了车门,她略显不好意思,欠身对方译桓道谢:“麻烦方总了。”
上车,启动,方译桓一边看着后视镜,一边漫不经心地对钟景飒道:“钟秘书在伦敦分公司工作得好吗?”
钟景飒低着头,“挺好的。”
“这次回来多久?”他轻笑,“刚才还在看财报,欧洲区的业务这个月就实现了十三个点的增幅,你们一定忙得昏天黑地。梁经理还真舍得这时候放你回来。”
钟景飒依旧低着头。方译桓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并不欢迎她回来。而她是下属,实在不好反驳,也就只能笑了笑,“是我一再要求的。”
“不过是分公司的员工请个假而已,还需要劳烦你总经理过问?这样事无巨细,你不累,我听得都累。”吴莎莉咳了一声,“译桓,你的事业做得很好了,不用这么努力。现在是业余时间,我们可以聊一点生活化的事情。”
方译桓瞧着前后视镜里母亲的神色,笑了笑:“好。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
吴莎莉也笑着点了点头,“译桓,我听小钟说,你现在还是单身?”
他嗯了一声。
“有没有什么交往的对象?或者合适的人选?”
方译桓依旧是笑,眼睛都眯成了月亮,“妈,咱们近二十年没见面了。一见面就要聊感情生活吗?其实我更关心,您在曼彻斯特大学医学院工作顺心吗?回国除了看我,还有没有其他的事情呢?”
“这次回来啊,说是看你,当然也是受晋城医科大学临床附属二院邀请,来这边客座一年。教教课,也带一下临床。”
“那这边的学生有福气了。”钟景飒温婉一笑,“全英排名靠前的华裔教授肯纡尊降贵给他们上课,真是太难得的机会了。”
“哪里。”吴莎莉听着钟景飒温柔的声音,越听越舒服,“小钟也没成家吧?”
钟景飒的脸一红,不着痕迹地斜睨了方译桓,低声嗯了一声。
方译桓已然料到了吴莎莉接下来要说的话,皱了皱眉。
巴博斯空间宽敞,他却仍觉得逼仄,一手打开了车窗,一手打开了广播。
吴莎莉当然知道方译桓此举的用意,推了推眼镜,转头继续对钟景飒道:“小钟有心意的人吗?”
“有是有。”钟景飒面上的绯红更甚,声音也更加温柔了,“但我太没有魅力,也不会讨人欢心。我看上的那个人又太优秀,对方自然是看不上我。”
“妄自菲薄。”吴莎莉拢了拢胳膊上的手镯,“长得漂亮的姑娘多,但像你这样又漂亮又温婉体贴的姑娘少。谁娶了你,谁修了福。”
到了吃饭的地点,方译桓将车钥匙递给服务员,带着二位进了包间。
是吴莎莉点了名就要吃家常菜,这一家馆子的家常菜在晋城都是数得上名气的。
刚落座,钟景飒就站了起来,帮吴莎莉和方译桓倒上了茶。趁着方译桓点菜的功夫,钟景飒又从包里取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手袋,递给吴莎莉,“阿姨,跟您一块回来,还让方总接送,请吃饭。真是挺不好意思的。这里面是我亲手织的围巾。希望您喜欢。”
吴莎莉打开包装一看,里面的围巾针脚整齐细密,看起来,钟景飒的手艺确实很巧。这围巾织得格外好看,从手感到样式都让人十分喜欢。
但无功不受禄,接受也不是,拒绝也不是,也就转身瞧了瞧方译桓。
方译桓笑了笑,“钟秘书的心意,我们领了。这围巾就算了吧,我母亲的围巾还是我来买比较合适。”
钟景飒却说什么也不肯收回去,“只是一个围巾而已,没什么的。阿姨如果喜欢,我以后还给您织。”
方译桓也就没再说话。
吴莎莉也就收下了围巾。
席间,吴莎莉去洗手间的功夫,钟景飒给方译桓布了一道西芹百合,笑了笑:“西芹解毒,百合他们说这道菜又叫百年好合。”
“谢谢。”方译桓也是微笑,抬起头来,“钟秘书跟了我也有六年了,你真的不知道,我从来不吃百合吗?”
钟景飒一愣。
他淡淡地道:“即使是六年,你也不够完全了解我。但我想有一点你是知道的,对于不喜欢的事情,我向来直接拒绝,可能看都不会看一眼。”
他顿了顿,直视着钟景飒的眼睛,一字一句:“人也一样。”
“你们在聊什么呢?看起来气氛不错。”吴莎莉落座,瞧了瞧方译桓,“能跟我讲讲吗?”
钟景飒生生逼下了眼底的泪水,嘴角咧出一抹明媚的笑,“方总在说他不喜欢的菜。”
吴莎莉也是笑,指着桌角旁的西芹百合:“我记得小时候译桓就不喜欢吃百合,现在还是不喜欢吗?”
方译桓点头:“一如既往。”
吃过了饭,方译桓对钟景飒道:“告诉我地址,先送你回家。”
钟景飒犹豫地瞧了吴莎莉一眼,吴莎莉以为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怎么了?家里是出了什么事,要帮忙吗?”
钟景飒说:“本是打算下个月才回来的,所以订了下个月的房子。谁想您将行程提前了几天,实在紧急,我就没顾得上再订房子。真是抱歉啊。”她一脸无辜和尴尬,“我可以住酒店的。方总,您等下将我放在路过的酒店就行。”
“这不好。”吴莎莉叹了一口气,“姑娘家一个人,不安全。译桓,你那里要是有客房,就先让小钟将就一下?”
方译桓颔首:“去我那。”
钟景飒连忙说:“方总,您放心。不会耽误太久的。我明天就去找房子。”
方译桓嗯了一声。
这些伎俩,他阅人无数了,又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碍着母亲的面,不好戳破。
何况钟景飒和他之间六年的交情,对方又是女孩子,他也不好当面拒绝。
他想,钟景飒毕竟是个薄面的姑娘,不至于再做出什么举动。
可是,他似乎低估了女人想嫁个好人家所能付出的意志力。
安顿好母亲和钟景飒,他也就回了自己的卧室洗漱。
明天六点还要召开三级视频会议,必须早睡。
关灯前,看着床头柜上摆台上的笑脸,他的神色不自禁柔和了起来。
向晚,时间又过了两年。
这两年,你在哪里呢?是否安定了下来?是否还需要四处躲藏?
是否,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