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纨绔们也好不了多少,听到院子里的响动,个个面无人色。
行刑完毕,韦忠德给拖走了,田骐郑茂行给拖了进来。
屋里鸦雀不闻,掉根针都能听见。
皇帝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对侍卫们来说却像是晴天霹雳。
“魏勤,这些侍卫们,按律应当如何处罚?!”
魏勤脱口而出:“按律当斩。”
难道皇帝还是不打算放过他们?五队的纨绔们魂飞天外。
不学无术的纨绔们胆战心惊,学而有术的丁阁老们却早就放下了心,若是皇帝真要大开杀戒,刚刚便和韦忠德一起处置了,哪里会等到现在多此一问。
皇帝眼睛扫过丁阁老:“阁老,你有何话说?”
丁阁老即便是揣摩到皇帝心思,也不敢表现出来,仍是五体投地颤声道:“老臣昏聩,全凭陛下圣裁。”
皇帝冷笑一声,疾言厉色道:“你是昏聩,不但你昏聩,王继儒,柳昆,方建柏,一个个的都昏聩!”
“朕原是念着你们为国夙夜操劳,有些微功,才允了你们将不成器的子弟送进卫戍司谋个出身,这里也有个督促成才的意思。”
“没曾想你们倒把朕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自家子弟不闻不问,放纵到如此地步,朕今日也算是开了眼了,在宫里斗蛐蛐赌钱?连朕的儿子都不敢如此逾越,朕这皇宫到底成什么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嗯?说出去不被天下百姓笑死!”
丁阁老被皇帝的话压得背都直不起来,连连叩首:“陛下,老臣知罪,请陛下治老臣治家不严之罪!”
皇帝沉默半晌,方长叹一声道:“罢了,阁老起来说话吧。”
“谢陛下隆恩。”
丁阁老这大半天的又气又愧,年纪又大,加上跪了这么长时间,颤颤巍巍一时爬不起身来。
吴大友看了皇帝脸色平和,上前躬身扶起了丁阁老。
皇帝望着须发皆白的阁老,缓缓说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道理谁都知道,能做到的却是寥寥无几,阁老当世大儒,治国之才,却也在这教导晚辈上失了手,先帝在世时阁老便出仕为官,当年煊赫一时的路家因何败落,阁老想必比朕清楚。”
路家当年一门三相,历经数朝不倒,就是因为出了个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纨绔,最后落了个抄家流放,还带累的路家子弟永远不得出仕。
“老臣糊涂!”
丁阁老被皇帝几句话一说,三伏天楞是脑后发凉,长袍一撩又要下跪,被吴大友牢牢搀住。
皇帝语重心长道:“朕也是为人父母的,自是知道阁老一片慈心,可玉不琢不成器,爱之适以害之,阁老不可心软啊。”
丁阁老听得皇帝这话,显然是给各家子弟都留了生路,连忙表态:“老臣一定严加管教这孽障!”
皇帝摆摆手:“朕知道你定会严加管束,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性子已经养成,却不是你请一次两次家法能够拗过来的。”
“朕找个人,替你们管教管教这些无法无天的东西,也省得日后闯下大祸,累及家人。”
丁阁老忙道:“陛下仁厚,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只是陛下日理万机,却还为臣等操心,老臣不胜惶恐……”
“好了,场面话就不要说了,”皇帝起身,“五队的侍卫即日起便在卫戍司候旨,没有朕的旨意,不得随处走动,也不得探视!”
“遵旨!恭送陛下!”
皇帝的脚步在尿裤子的郑茂行旁边停了停,见他越发抖得厉害,皱眉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
拂袖而去。
见皇帝走远了,丁阁老这心才彻底放下,回头看看,其他侍卫都爬了起来,连田骐也被人扶起趴在罗汉床上,只有郑茂行,大家都离着他远远的。
丁阁老心里暗自摇头,令人把郑茂行扶了起来,自己带着孙子找了个僻静房间训话。
没曾想他还没开口,丁仲琅却亟不可待先开了口:“祖父,陛下打了田骐他们,应该不会再为难我们了吧?”
丁松看着自己的幼孙,小时候也是玉雪聪明,因身体弱了些,自家老妻千宠万爱的,略略说他两句,老妻就要哭天抹泪,家里成器的子孙也多,自己也就怠懒管这孽障了。
没曾想现在长歪成这样,白长了一副聪明模样。
为难?难道以为皇帝杖毙一人,软禁全队之后,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简直是不知所谓!
可毕竟是自家孩子,撇不下的关系,也只得捏着鼻子教导。
他板着脸严肃道:“陛下今日已是法外开恩,你的性命是无碍的,不过肯定是要吃些苦头。”
从出生到现在,丁仲琅吃过最大的苦头无非是去眠月楼见不到浣花,他想不出什么“苦头”能让祖父如此凝重。
丁仲琅脸色发白,抱着希望问道:“祖父,过了这几日,陛下气消了,您再去求求陛下,说不准陛下……”
啪!丁阁老用劲力气,给了这不争气的孙子一个耳光。
“祖父……”丁仲琅捂着脸,不敢置信。
丁阁老气得手发抖:“让我去求陛下?我这张老脸都给你丢尽了!你以为今日陛下饶你们性命,凭的是什么?难不成是你这孽障文采风流?!”
丁仲琅自打出生就没挨过半指头,又被丁阁老批的一无是处,热血上头,梗着脖子道:“我是孽障?那安王殿下呢?谁不知道南京最大的纨绔便是安王殿下啊,陛下怎么不管教管教他。”
“小,小畜,畜……”丁阁老手颤抖着指向丁仲琅,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祖父!”
丁仲琅一句话说完就有些后悔,见把祖父气成这样,又开始后怕,忙上前扶住他坐下,替丁阁老顺气。
“祖父,孙儿错了,您可别生气,今后孙儿都听您的。”
丁阁老半晌顺过气来,举手便又要打。
丁仲琅条件反射的一缩脖子,哀求道:“祖父!”
丁阁老手停在了半空,片刻后放了下来,摇头道:“孽障,孽障!陛下说得对,你要是继续留在家里,就要养废了,还是让陛下来管教你吧,这说不准也是你的福气。”
他伸手拍拍丁仲琅的肩膀,语气凝重:“仲琅,今后给我老老实实的,别再惹是生非了,若是再出什么岔子……”
“祖父!”
“若是再出什么岔子,祖父只能把你逐出家门了!”
五队被发落的第二天,高珏便又进了宫。
“听说了吗?”
高珏身体前倾,眉飞色舞,一脸神秘兮兮的八卦模样。
李敏冲他伸出手:“拿来,让你打听的事情都打听好了?”
高珏拍开她的手:“哪有那么快,我今天来是问你,你的那些预备役都给软禁了,咋回事?”
李敏想起前些天和皇帝的对话,看来皇帝是要以处罚的名义把五队的侍卫们名正言顺送出去受训了。
可为何是这些纨绔?李敏可没有幼稚到会认为皇帝真心想把纨绔们引入正途,联想到这十几个人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只能推测皇帝想要通过这次行动,得到些什么。
不过皇帝伸手搅浑这潭水,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暂时不得而知。
李敏虽说只是接下了练兵的任务,可也不打算只是埋头练兵,她在这大魏毫无根基,如果不能知己知彼,步步为营,怕只是无本之木,免不了最后被当柴烧的命运。
显然,有她这样想法的人并不少,整个南京城暗流涌动,特别是有子弟牵涉其中的家族,都迅速做了决定。虽说皇帝下旨不允许探视,不过各家的信息都还是从各种渠道暗地里送到被软禁的人手中。
京郊某个农庄,外面看不起眼,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荷塘上建着一座简易凉亭,粗木支柱茅草顶,四面却悬着浣洲薄纱,薄如蝉翼的细纱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鱼戏莲图案。
浣洲细纱难得,绣有图案的更是百里无一,不说这刺绣的手艺,只说要在这样的细纱上刺绣,就难如登天,这手艺只有浣洲黄姓掌握,偏偏黄姓人丁不旺,一匹细纱千金不易,这还是有价无市,这里却只为了阻挡蚊虫,如同两文钱一尺的棉布一样随便糟蹋。
清风送来荷香阵阵,娇媚可人的侍女手持玉笛吹奏,农庄的主人闭目聆听,木桥之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在亭外停住:“老爷?”
农庄主人没有理会这煞风景的声音,仍是闭目等到最后一声笛音消散,方对侍女挥挥手:“下去吧。”
亭外随即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身材有些发福,因为走的急了,满头满身的汗,农庄主人微皱了皱眉,那男子有些尴尬,选了个下风处站着:“老爷,您交代的事情打听清楚了。”
“说。”
“陛下是因为偶然撞见了五队那帮不成材的在宫里斗蛐蛐,大发雷霆,才将他们软禁了起来,队长韦忠德给杖毙了,定国公侄儿田骐和通政使的儿子郑茂行也挨了板子。”
农庄主人淡笑道:“金普,这不过是表象,我们的陛下,心思深沉,此事绝不会如此简单。”
“老爷,接下来怎么办?”
农庄主人道:“怎么办,不办,上次高珏的事情,已经打草惊蛇了,这次便让想出头的人出头去吧,正好转移皇帝的视线。”
“老奴这就通知他们撤回来。”
农庄主人摇摇头:“动动脑子,我让你不办就不办了?我们不办,派人盯着那些要办的人家,看看陛下到底什么心思。”
金普谄媚笑道:“老爷高见!”
而京城另一处,皇帝寝宫之中。
偌大宫室之中只有两人,皇帝盘腿端坐在罗汉床上,五队一名侍卫跪在床前脚踏边。
皇帝淡淡问道:“这些日子,还有人把朕的话当一回事吗?”
侍卫恭恭敬敬回禀:“不敢欺瞒陛下,据卑职所知,丁阁老那日单独和丁仲琅谈话后,丁家再没有其他动作,除了丁家,各家均有消息递进来。”
皇帝冷哼一声:“都是些什么人递进来的消息?”
侍卫从袖笼里取出一张叠成方胜的纸举过头顶:“送信的,取信的,卑职已记录在此。”
皇帝欠身取过,扫了一眼,撂在了一边。
“知不知道具体消息是什么?”
侍卫伏低身子请罪:“卑职无能!”
皇帝沉默不语,侍卫一动也不敢动,死死盯着脚踏上雕刻的活灵活现,张牙舞爪的云龙图案。
“罢了,你也不易。”皇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侍卫一颗心瞬间落地,这才觉出背后已是全湿了。
“此去临海府,事无巨细,两日一报。”
侍卫恭声应道:“遵旨。”
“朕说的事无巨细,包括你们队里的每一个人。”
“是。”
“去吧。”
侍卫闪身而出,皇帝轻轻捏一捏眉心,李敏,现在就看你能不能当好朕的马前卒了,你可别让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