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校门，我就看到了个子高挑的江校长。他瘦瘦的，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一身书卷气。他正和几个人在交涉打架的事。其中一位很像学生，样子惨兮兮的。甭说，就是跟小子打架的那位。夜色薄雾，没看清楚，应该就是李飙吧？
门卫铺开登记册，特地拧亮手电筒为我照明，告诉我要去政教处解决问题。初二学期，我几乎每星期来学校一两趟，或早或晚不等，连门卫都认识我了。每次我都是隔着初二(1)班的教室窗户向里探头，观望小子课堂上的表现，也因此与门卫彼此间混得十分熟悉。
我签过名放下笔，点头致谢，旋踵离开，心怀不安地直奔主楼二层的政教处。
李飙正站在政教处叶主任座位旁边，手托两根冰棍敷着肿起来的右半边脸。
原来刚才校门口碰上的是另外一位学生，而非李飙。看来这架打得够惨烈的，连其他人也卷进来了。小子在哪儿？成什么样儿？躲得过那一把单刃小刀吗？我的心揪起来……
叶主任把案情向我概述了一遍，忽略掉中间的来龙去脉，重点强调涂晓如何行凶，如何把一位叫黄永生的学生打得满脸是血，连保安带老师五六个人都拉不住。
我默然点头，这小子已然给老师留下了行凶的印象……看来这次是他把别人打了，我的脑袋一阵发蒙。
“你看看。他跟黄永生打架，李飙过来劝架，脸就被涂晓打成了这样……”叶主任继续说。
我默默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以为挨打的会是自家儿子，哪想到他能把别人打成这样。
叶主任以为我仍会像以往那样，一听小子在学校惹事立刻暴跳如雷。顾不及面子，周围有老师、同学，照样让涂晓饱尝一顿暴捶。
但这一次，我突然转了思路，我回味叶主任说的话。
“他劝架？”我看着李飙说，“三小时前，涂晓说他正在召集人。我觉得他好像不是那个劝架的那个人吧？”我说出了我的疑虑，也许孩子也有不得已的地方。我了解自己的孩子，他本质没那么坏。况且这次打架，李飙是主因，又怎么会跑出个黄永生？
叶主任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张皮椅子上，一头染过的黑发烫成波浪型。她穿戴得体，整个人显得冷静而稳重。她眨眨眼睛问：“是不是涂晓和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误会？”
我印象里的叶主任工作能力强，有一定威望，学校里属实权派人物。我觉得这次的打架事件有些蹊跷，我冷静分析道：“一、同学间难免有摩擦，一些事涂晓也曾告诉过我。他对一些事情可能看不惯，觉得有的学生以大欺小。二、我知道这件事本不该发生，可孩子气一上来可能就控制不住，这肯定也不是一个人的责任。孩子之间一闹起来就没谱。三、涂晓也不是那种想称王称霸的孩子，他为什么打人，肯定这里面有原因。”
我解释完之后，叶主任没有立即表态。过一会儿她说：“只要是打架，双方肯定都有问题，但我看到的是涂晓一点儿事没有，别的学生都受了伤，这怎么解释？”显然，叶主任没有听进我的话。
我开始有点急躁，口无遮拦道：“至少，我不相信现在你们说的。我不认识谁叫黄永生，但我认识他……”我不识时务地手指李飙道，“这孩子连周围邻居家一年级小孩儿他都打，他就是那种地痞癞子。他是来劝架的？我绝对不相信！”
叶主任及室内其他老师们都愣住了。他们对我的有些激动的措辞集体愕然，目光齐刷刷地逼视着我。几秒钟后，老师们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一屋子人凑在一起足有二百多岁了，为解开常识性的1+1问题各持己见，唇枪舌剑，争执就这么发生了。大家就李飙是不是来劝架的展开了讨论，各说各的理，没完没了，喋喋不休。
有劲没劲？越争论越走样，完全脱离开事件本身的主体。当然这件事我成了主因，都怪我的口无遮拦。
“是城乡文化，观念上的差别。”我感觉头脑发涨，嘴唇干燥，最后总结了一句。
我转头望向窗外那朝不见日晚不见月的夜空暗地思量。这润泽的空气羽化出多少文韬武略、才子佳人，经天纬地、华夏英杰。我们坐在这里扯的是哪一门子闲淡？
我按捺住心里的不悦，渐渐冷静下来。叶主任曾帮助小子补习过功课，熄灯也曾经让小子在她办公室里读书，她是小子的恩人，我应该知恩图报的。我怎么成为现在这般口无遮拦状？
我习惯性地将两手握在一起，稳了稳情绪，改用低沉的声音解释说：“北京人有时嘴没把门，什么京骂张口就来。我这孩子从小在北京长大，可能也爱随口说了什么不雅的话，有时候矛盾冲突可能就这么来了……”我打开攥在一起的双手，“我这孩子我了解，这孩子本质不坏，他不是随便就会打人的。”
叶主任显然对我的言辞与表现十分不满。也许之前对我这个家长印象还好，这次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也许这次与她最初对我的期望值差得太多，让她大失所望了。
“这是S城，在这里你们父子俩要学会入乡随俗，毕竟这里不是北京。”叶主任毫无表情，冷冷地说。
这话让我从心底里觉得特别不是滋味，究竟什么是入乡随俗？
我喘一口气，感觉脉速加快，心律不齐，火气顺着血管流遍全身：“确实这里不是北京，我会提醒涂晓。涂晓还小，是个学生，我也不希望他学坏，我只是希望他在学校里有尊严地活着，而不是被误解。”
说完这些还是很心虚。恐怕伤众，我紧闭双唇，怒火刚一冲上喉咙又把它生吞下去。倘若到东北、内蒙古、新疆打工，张嘴说谁“瓜娃子”，春节还想全须全缨回家过年吗？
这时涂晓从外面走进来，见他身上没有受到外伤，我那悬着的心才放回原位。
他惊惧地站在门口，表情蔫蔫的。我头上血管剧烈跳动，涨得眼睛发疼，一眼不眨地凝视他。我尽量放缓语调，冲着他说：“小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事做了就要敢做敢担着，不然别去做。你的错你承担！”
小子点点头，站那儿一动不动。
“人一旦冲动起来，后果你知道吧？身为家长你一定要担起这个责任来……”叶主任插了一句。
我马上点点头迎合道：“所以我在墙上挂了一个‘忍’字，便于随时提醒自己。”我看了看小子，又转过头看着叶主任，“叶主任，以往无论对错，只要他打架，回家我二话不说先收拾了他，从来不讲任何理由，打架就是错！但这次李飙欺人太甚，我听着都有些忍无可忍。叶主任，你了解李飙的行为吗？”
叶主任语调平静道：“学校准备开除黄永生，江校长已经把他送回家了。李飙的事我们也会再做详细调查。”
准备开除黄永生？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这起打架事件的主因是在李飙身上，并非黄永生。”我还是忍不住要这样说。
叶主任避而不答：“你先领涂晓回家吧。这件事学校会处理的。”
为何叶主任只往黄永生身上弯，却不谈李飙一句？我抬眼在室内扫视一圈，一种失望的阴影掠过脸孔。我悻悻地站起来，拉着涂晓走了出去。
难道李飙有什么特殊背景？
这话我不能问。但今天我说出的话已得罪一屋子人了。
哎，子不教父之过。我这个当父亲的都不会处理各种关系，更何况是儿子。我知道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我向来是坚信有理走遍天下的。可再有理也不能靠打架解决问题，我想让涂晓明白这个道理。
“从一进政教处，表情、语气、观点就已经奠定了可悲的下场。如果在官场、生意及须与人交往的其他场合基本属于不带玩儿，甚至于……你老实了吧？”我实在懒得说下去了，打架的后果还用说吗？
“我老实了。”小子现在的表情是真老实了。
“还讲理吗？”我严厉地瞪视着他。
“不讲了，有一次就够。我已被收拾得踏踏实实、服服帖帖的了。”小子态度良好，他也怕我再冲他挥起拳头。
“这就对了，赶紧改吧！我看你还敢不敢有下次。”我攥紧了拳头，忍着气。我发过誓不再轻易打他的。
……
房间里一阵静默，我们再也没说话。我什么也不想说了，心情差到了极点。
这个无可奈何的氛围里，我脑中莫名地想到一句话：“贵人语话迟，吞声大英雄。”
真是讽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