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肩背着渔包骑车回家。一路上琢磨不透,S城徐家堰的鱼到底是患了口腔糜烂、急慢性肠炎、胃溃疡,还是肺穿孔?
听当地人说:白露时节鱼好上钩。
而眼看寒露临近,我仍旧鱼须无获。还是暑季钓的鱼好吃——纯野生、纯天然,鱼肥肉嫩,味道鲜美,跟池塘养殖的鲤鱼绝对不是一个等量级。
怪了,正当时节别人也曾偶有鱼获,我何故屡屡空手而归?
鱼食、撒窝、钓位、钓法没什么新鲜的。我的杀手锏——标前丢闪光棒,钩柄套荧光球,向来屡试不爽,但这次也失去了效力。为此,我心有不甘。
怎么办?换个做窝法——用酒糟,图味浓。俗称:要钓先喂。可气的是这个塘子大鱼少小鱼多。这一个多月,我只喂小崽儿就是勾引不来它们的爹娘祖辈。
昨天,我买了三斤油枯,用纱布缝成口袋扔进水里。这种做法见效慢,油枯的雾化度也慢。鱼嗅着味道来了想吃,隔着纱布干着急管吃不管饱。
三斤油枯足够浸泡十天八天,这倒传达出一个信息:“此地油枯三十两,水底阿二不曾吃。”酒糟如是速战速决,油枯则是持久战。
一般北方钓友采用此方法,可南方行得通吗?加之这堰塘水肥,坐享其成惯了的大爷们如果扭头不顾反倒给白条、火鳞片子安上个家,俗称:闹小鱼儿,那真是画蛇添足,得不偿失,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自找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想了想,我还是不甘心,管它呢,试试看吧。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一个办法。
今天刚开始,胜败优劣,明后几天方可露出端倪。
进了家,推开门,小子在家呢。
“今天刚走,一个住校的初中学生怎么又回来了?”我看着他纳闷地问。
涂晓看着我怯生生地说:“我可能要挨揍……”
一听是“挨揍”两字,而非“打架”一词,我表情一松道:“又是隔壁门的邻居李飙?”
我卸下渔包抬眼盯着小子,看是他神经过敏还是确有其事。
涂晓帮我支上自行车,点头道:“下午我看见他去普通班召集人。”
李飙在学校里够不上大哥级别,顶多二马仔一类高级衰,胆小如鼠才混到烂仔堆里。在我眼里,从来汉奸比鬼子更可恶。我可不愿意涂晓和李飙有什么纠葛。
我埋怨道:“你招惹他干吗,不是一再强调要躲他远点吗?敬而远之,远而视之。”
这小子怎么教都不会。领先一步是前驱,超前两步做烈士。正当防卫是男儿,防卫过当成罪人。该如何指点这小子?尺度拿捏不准,委实不好把握。
“那天我跟老师借的足球,我们几个同学想踢足球。他却跑来不让我们玩,要抢我们的足球……”
“细节不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俩的梁子早结上了,不是这一件事。老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问你,怎么让贼惦记上的?”
“不愿意当衰。”涂晓垂着头,一只脚在地上画圆圈,“可能是眼神里露出来内心的不服气吧?他就是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他不顺眼。”
“哎呀!喜怒无形于色难道学不来吗?”我的脸皱成一团,“真能急死谁。你看不顺眼非要表现出来吗?!”
“正在学呀,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小子自己有理。
“这是学得不够!快去学!”一看见涂晓愣头愣脑的样子我心里就着急,恨不得啐他一脸口水,“做人要勤奋,这个不需要遗传基因。”
涂晓不以为意,低声道:“请一小时假,7点钟晚自习。”
我也没多话,转身上楼,点上支烟,泡上杯茶,坐在竹椅上沉思,始终犹豫不安。
平日,涂晓周末回家,我俩的话题自然转移到他的在校生活及学习上的方方面面。我作为父亲,准确地说,作为他的教练,给予他这样或那样的指点。他把我当哥们儿,父子俩身处异地,茕茕孑立,自认彼此无话不谈。
最近连续几个星期,小子的闲言碎语中总是夹杂着李飙如何找碴儿欺负他的事……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小子平时会那么老实吗?总让这个李飙欺负?
最初,我曾产生过疑问。但小子不说,我也没细问。但我心里清楚,自己的儿子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在北京上学时,他曾有三大罪状:上网、撒谎、打架。这三样罪状使他成为学校普通班里成绩最差的学生。我一心想救他,他也甘心要自救,道远心诚地从大城市来到小乡村S城补课。经过“素质教育”后,再来接受“应试教育”,以求自身的改变。
离开北京的重点学校,落脚在S城郊外一所不起眼的蘑菇中学。给他蹲一年班,重新复读初二。我知道这是找罪受、找苦吃。但我的目的仅一个:劳教两年,伐毛洗髓,脱胎换骨,改头换面。然后,挥戈回日再返北京去考重点高中。
之所以选S城,也是因为老张。
老张的爱人在S城,嫌北京的雾霾严重,不愿意在北京生活。两人也总不能两地分居,这不老张也下决心全家搬到了S城生活。这里安静宜居,空气质量好,住惯了倒也不愿意回北京了。
所以一听我说涂晓想转到外地学校复读,他立刻提出到S城,他在那边认识人多,也可以找到好的复读学校。
我一听也没犹豫,拉着小子就去了S城。
起初各种不适应,每天耳边听着各种杂七杂八的口音都觉得闹心。
摊开手指,再掰开脚趾算,我们来S城已经十三个月了,这一年多过来,倒也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起居。
依照以往的惯例,S城的这所蘑菇学校从初一到初三,这三个实验班的学生们必须重做调整。涂晓由原来的1班调到3班,恰好和李飙分在同一个班里。
自打两人分在一个班后,就总能从涂晓嘴里听到李飙的消息。所以我第一个记住的就是这个名字。因为听到的都是负面的消息,对李飙我的印象也极差。
来S城的这一年多,我从涂晓天真的脸上还是看到了些许的变化。他变得思维正常了,笑得灿烂了,淡化了以往少年老成的消沉和隐忍不言,骨子里深埋着的那一股仇恨与凶狠也渐渐远去。
我觉得这是好事。以前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坏同学的名字,说出来的都是打过架的。来S城后,至少他不敢轻易打架了。像李飙这样的,以前他早就动手了,现在他能冷眼旁观,这就算是不小的进步了。
记得曾有老师向我反映,说:“这孩子打架的时候,两眼露出凶光,非常可怕。每次他犯事,班主任老师气得要打他,他能攥住班主任的手长达半个多小时。”
一场拳赛每回合三分钟,一个孩子哪里有那么大力气能长达半个多小时?对此,我心生疑虑,这说法是否有点夸张?在我眼里,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没那么嚣张。
“是,有这么回事,”涂晓却笑着说,“但确实夸张了,绝对没有半个多小时。那次,张赛华也挨了揍……”
“张赛华?就是免交学费的那位同学?同日不同年,比你小一岁。学习成绩特好的那个……他父亲好像在你们学校当杂工?”
“是他,”涂晓说,“我当时有点害怕,怕老师真打我,我就一把攥住老师的手,吓了他一跳。其实我是在哀求,我没打算还手。我说:‘老师,我错了,能不能别揍我。’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里念校规,还问我:‘知道你错哪儿了吗?’我说:‘不知道,反正就是害怕。’后来,老师笑了也把我放了,说:‘下回再违反校规就得真打。’”
我用手指着他:“没错,你是该打。免得你忘性大,记不住,下次再犯。”说完,我也只是微微一笑,耸耸肩而已。
我吸一口烟,吐出来一圈烟雾。
我问他:“你记得刚来S城时打的第一场架吗?也是自以为被人欺负了。”
“记得。”小子默默地点点头。
“那你还记得咱俩的谈话吗?”我严肃地再问。
“记得。所以我跑回来问你,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就知道自己闯祸了……”小子愣愣地看着我。
“既然知道打架是闯祸,那就不要再打了。我记得当时是这么跟你说的吧?”
小子点点头:“但是问题一直没解决,有些事不打架好像就解决不了。”
“解决不了有老师啊,要老师干吗?!”我反问。
“可有些事老师也不管啊。”小子反驳。
“有什么事老师解决不了?”我奇怪地问。
“李飙的事老师就管不了。李飙抢我们的足球,这种小事还用找老师汇报?我们又不是三岁孩子了。”
话题又回到李飙身上,我头都快大了:“老师管不了再说,你得先让老师管!”
“李飙不承认抢足球,他在老师面前说想跟我们一起玩,说我们不愿意跟他玩……他心眼坏,老师也信他的话了。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小子向我求助。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我堵在喉咙里,不让它发出来,可最终它还是跑了出来。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当孩子遇到难题的时候,我不能保证给他的答案是标准答案。当他问我时,用这样愣愣的眼神看着我时,其实我真的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