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回到山境园时，已是晚饭时分。这一回，端阳走的是正门，端阳知道大福师这时正在厨房里忙碌。
山境园的底楼是一个可以容纳三四十桌的大宴会厅，是常熟城里大户人家办喜宴的首选之所。眼下小东洋占了常熟，山境园的生意十分萧条，偌大的厅里只有几桌客人，其中半数还是强赊白吃的伪军警。看来，这里的生意怕也是难于维持的。
端阳为山境园提供芦荡鸭好多年，和店里上下的人大多熟悉的，能直接走进厨房去。
今天，厨房里的气氛不对——厨房里竟站着两个端枪的东洋兵！这是怎么了？大福师呢？
一个小伙计低声告诉端阳，说大福师正在楼上荷花厅为东洋人献艺呢，语气里有明显的嘲讽意味。
端阳说：“献艺？”
小伙计说：“告诉你，大福师还真卖力呢！”
“不会吧。”
“不信？这样吧，你帮我把这些煤饼送到荷花厅去，你就能眼见为实了。”
端阳接过小伙计手里的煤篓子就往楼梯那边走。小伙计脱下身上的围裙，追上去系在端阳身上。
楼梯转角处站着一个穿香云纱衣裤的汉子。汉子虎着脸说：“干吗的？”
小伙计在下边喊：“送煤的！”
汉子打量一眼端阳，在端阳腰部摸了一把，说：“过。”
荷花厅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凶巴巴的日本兵，其中一个又把端阳的腰部检查了一遍才放端阳进门。
荷花厅本来能放下四张桌子，现在只放了一张，腾出的地方摆开了两只炉子和一张大作台，作台上排满了菜料和调料。大福师头戴高高的大厨帽，正在砧板上施展刀功。他的两个徒弟在一旁忙得满头大汗。圆桌居中坐着一个留人丹胡子的穿便衣的日本人，两旁站着一溜日本人。圆桌上摆了几大盘做成的菜，色彩缤纷，形态各异。端阳一眼就认出这几盘菜正是大福师的看家菜——“八珍鸭”中的几道。端阳守着火炉子，要看看大福师怎样表演。
大福师的菜刀在砧板上发出忽疾忽徐、果断从容的落刀声。几支茭白一转眼就成了一堆白色的细丝。接着是红椒，再接着是香菇……作台上白、红、棕三种颜色的细丝对比鲜明。
大福师眼睛的余光已经看到了端阳，说：“端阳，要旺火。”
端阳给炉子上了煤，拉起风箱，炉火有劲地冲起来。
大福师说：“肥田先生，我手下这一道菜是鸭八珍中第五道菜，名叫五福胗肝。”
肥田穿着一身中式服装，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举筷尝了一点，用蹩脚汉语说：“是鸭子的肝的做的？”
大福师说：“不单是肝，还有胃。鸭胗肝的‘胗’就是胃的意思。”
肥田说：“为什么叫的五福？”
大福师说：“加上了三种辅料，共为五色。五福有吉祥的意思。”
肥田说：“酒味的浓，是下了大量的酒？”
大福师说：“是下了一点酒糟。”
肥田点头道：“请继续吧。”口气倒是蛮温和的。
大福师的徒弟已经在炉火上坐上了油锅。估准油温，大福师左手持锅，右手握铲刀，施展起他的“颠锅”功夫。只见得锅中之物一次次蹦跳腾起，仿佛鲤鱼打挺；只听得锅铲有节奏地相碰，叮叮悦耳，仿佛珠玑落盘……这时的大福师如一个潇洒的乐队指挥，每个动作都引领着节奏；又如一个神秘的魔术师，就在一举一动中改变了锅中的形形色色……
肥田看得入迷，点头赞道：“唷希！唷希！”
“五福胗肝”装盘上桌，肥田举筷品尝，又连声称道，之后对大福师道：“你的请坐。”
大福师赶紧绕过作台站到圆桌旁。肥田让手下给大福师斟上一杯清酒，举起自己面前的一杯酒，说：“你的鸭八珍大大的妙，祝贺你。”
大福师说：“谢谢肥田先生夸奖。”
肥田高兴地说：“我还要奖励你。”在身上摸索几下，摸出一支钢笔来交给身边的翻译，示意把笔给大福师。
这下子，端阳注意到了翻译的鼻子——啊！这个翻译是个塌鼻子。莫非这家伙就是刺伤小弟的狗汉奸？不会错，就是他！
大福师点头哈腰地从翻译官手里接过钢笔，连声道谢，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端阳觉得一阵恶心。讨好城门口那些王八是为的鸭子进城，还情有可原，现在讨好这些鬼子又是为的什么？
大福师和端阳一家关系密切，端阳从小就很熟悉、很钦佩这个手艺超群、为人正派、心地善良的大胖子，可是，这个胖子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啦？
这时，肥田和大福师讨论起鸭掌菜的做法。肥田通过塌鼻子翻译说：“听说你们中国还有一道传统名菜叫火板鸭掌，就是让鸭子在烧得烫烫的铁板上走路，鸭掌肿了，做出来的菜就很嫩，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福师赶紧拍马屁：“大佐先生真是见多识广。”
肥田哈哈一笑，说了一句什么。
塌鼻子翻译说：“大佐先生战前是奈良的烹饪研究会长。”
肥田说：“火板鸭掌，你的会做？”
大福师说：“我并未真的见过那种做法，我想可能是一种传说。”
肥田说：“那样太残酷，大大的不好。”
端阳听着心头直冒火——你们东洋兵来这里杀人如麻，还有资格说残酷啊！屁！端阳再也听不下去了，就退出了荷花厅。
走下楼梯，小伙计就说：“端阳，看见了啥了？”
端阳虎着脸不说话，径直走出了山境园。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端阳是不会相信荷花厅献艺这一幕的。可这是真的！大福师啊，就算你不知道塌鼻子翻译是举刀刺伤小弟的恶人，你总不会不知道肥田是什么鬼东西吧！肥田是侵占常熟、到处烧杀抢掠的东洋兵的总头目，手上沾着多少常熟人的鲜血啊！大福师，你知道山境园的师傅伙计们背地里说你啥了？他们虽然还没有把“汉奸”这两个字说出来，但只要听听他们的语气，看看他们的表情，你就知道他们对你有多么地厌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