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楷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打横抱起趴在地上的徐雪娇，抬起头，面无表情，迈开大步走出餐厅。
徐雪娇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紧紧闭着眼睛，冰凉的液体还是不断从眼角的缝隙中涌了出来。
陈楷叫了辆豪华专车，目的地是大学附近的一家麻辣烫小餐馆。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下了车，徐雪娇有些虚脱，陈楷打开车门扶了她一把，犹豫片刻，然后像很多年前一样，拉着她的手走进那家脏兮兮的麻辣烫小饭馆。
北京城日新月异，但是这家小餐馆十几年如一日，味道好，价格低，桌椅上有黑黢黢的污渍，服务员像是讨债的，态度十分恶劣。
陈楷按照她的口味帮她夹了一碗麻辣烫，徐雪娇靠着墙角坐着，耷拉着眼皮，浑身无力。
光顾这家麻辣烫的大多是附近的学生，脸上充满胶原蛋白，新鲜的笑容和朝气。
徐雪娇却觉得今天是世界末日。
“我要是早点带你到这儿吃麻辣烫……回忆过去，找找情趣，你还会勾搭别的男人吗？”
陈楷也并非铁石心肠，徐雪娇抱着他的腿哭着求他，比她决绝离去更让他心里难受。
这几天，他脑子里不断回忆起往昔的甜蜜，他们如何恋爱结婚，她如何依赖自己，到后来红杏出墙……
妞妞不能没有妈妈。
可是他也不能容忍一个给自己戴绿帽子的妻子。
离婚之后他将面临什么？不止是徐雪娇的眼泪，还将有双方父母的质问，亲友同事的嘘寒问暖抑或幸灾乐祸。
“我刚才可以一走了之……可是夫妻一场，还是希望好聚好散。”
陈楷觉得自己比徐雪娇痛苦。可是她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
麻辣烫好了，服务员在小窗口吆喝一声号码，陈楷过去端过来，又去冰柜里拿了两瓶北冰洋。
熟悉的麻辣香味，还有熟悉的粗玻璃汽水瓶。
故地重游，徐雪娇想起从前，也是心如刀割。
“读大学的时候，我们经常上完自习之后出来吃这家麻辣烫……在北京，到处是江星月那种富二代，王思斯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在这里都算是穷的……我们俩都是工薪阶层，家庭条件都不算好，两个人每月生活费加一起是两千二，每学期最奢侈的事，就是期末拿了奖金去吃顿必胜客……”
徐雪娇咬住嘴唇，表情扭曲，忍不住哽咽起来，“当时我真的觉得，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毕业之后嫁给你。”
“然后呢，嫁给我之后，你后悔了吗？”
“……没有。”徐雪娇低下头。
“但是我后悔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娶了你。”
陈楷低下头，用桌角掀开两瓶北冰洋的盖子，跟徐雪娇碰了一下，说，“我们离婚吧。”
“我不离。”徐雪娇气若游丝，但是态度坚决。
陈楷仰起头，将那北京标志性的橙色汽水一饮而尽。
“要喝点酒吗？”
徐雪娇靠着墙角，没有力气再反驳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她也很想喝酒。
陈楷又去冰柜里拿了啤酒和白酒。
“草，这么热，老板也太抠了，电风扇都不买一个。”
陈楷拿了瓶啤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徐雪娇静静地看着陈楷。听到他骂人，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亲切。多少年了……这是第一次，她把他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
横看成岭侧成峰。如何看待一个人，距离很重要。
没到三十岁，头发少了很多，啤酒肚也微微隆起……但是陈楷年薪二十几万，也并非一无是处。
“你是铁了心要跟我离婚么？”
陈楷捏着酒杯，没有看她，轻轻点了点头。
徐雪娇打开那瓶二锅头，对瓶喝了一口。
“谈谈财产怎么分吧。我不会占你便宜的。”
“你终于承认了。承认你出轨。”
陈楷像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心头又苦涩起来。
“你就没有错吗？”徐雪娇拗着脖子，不断落泪。到了这个份上，也没必要再兜圈子。
“自从怀上妞妞，你碰都没碰过我。你还当我是老婆吗？”
徐雪娇视线模糊，鼻涕眼泪一起涌出来。
“你不是名侦探附体吗？你怎么不去查查今年的通话记录，算一算你主动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你再搜一下微信，你有没有说过你爱我，你想我？即使见了面，你又多久没像从前那样拉我的手，搂着我……”
徐雪娇喝了酒，把潜藏在心底的不满都发泄出来。
“我是你老婆，不是你妈……在你眼中我还有性别吗？我不是说你要像读书时那样陪我谈恋爱，但是哪怕只有一次……我的生日，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你稍微花点心思就那么难吗？”
女人是语言动物。真正吵起架来，很少有男人是自己老婆的对手。
“呵……”陈楷苦笑，“所以你就出轨？背着我勾搭别的男人？”
“反正都要离婚了，你何必说的这么难听呢？”
徐雪娇也笑，反正也已经心如死灰。
“你记不记得我上一次过生日，你送了我什么？——你连一句生日快乐都没说，还是我提醒你你才想起来的。当时你在加班，让我看上什么自己去买。”
徐雪娇冷笑，“自己去买的那叫生日礼物吗？你对你手下的组员都比对我用心。”
“所以，你出轨是对的？既然你对我这么不满意，为什么不早跟我离婚呢？”
陈楷也是怒极反笑，“我的工资卡在你手里，你想买什么都可以。我限制过你花钱吗？上次你说喜欢江星月的包，我都说了让你去买，最后是你自己舍不得钱。”
“你就不会买了送到我手里吗？你就不能给我个惊喜吗？不那么贵的包也行……我要的是你那份心你明白吗？”
陈楷简直觉得徐雪娇不可理喻，“老夫老妻，孩子都生了，那些肉麻的话我说不出口，你还当自己是个小姑娘，那么矫情？肉麻话能当饭吃吗？只有外面那些想骗你上床的男人才会说那些废话啊傻瓜！”
陈楷喝了酒，脸颊潮红，骂了她心里觉得痛快，紧接着模仿她说话的样子，“我爱你，我想你……恶心死了！说了这些话能买房子吗？我每天累死累活加班，像狗一样伺候甲方，为了挣钱给你还房贷……”
“房子是我一个人要买的吗？孩子是我一个人要生的吗？”
徐雪娇是双鱼座，性情温柔，但是她恨死了陈楷此时此刻的表情。
“你像狗一样伺候甲方，是我的错吗？我的日子就好过吗？你很有钱吗？一年二十万年轻了不起吗？我当初是图你的钱才跟你在一起的吗？”
酒精能让人卸掉伪装，徐雪娇一脸委屈，盯着陈楷的脸。
“拿钱养你自己的女儿，这有什么好炫耀的？我生完孩子身材走样，每天半夜起来喂奶，一个整觉都睡不了的时候，你在哪？给我点钱就算尽到老公的责任了？我是你包养的二奶吗？”
陈楷愣住。
“你根本就不会关心人，装装样子你都不肯，说点好听话就叫恶心肉麻了？恶心肉麻的话又不要钱，你说出来哄哄我就那么难吗？”
徐雪娇酒劲儿上头，把桌面上的东西都划拉到地上，趴在桌子上哭起来。
“你以为我过的很幸福吗？你关心过我的幸福吗？……我要的是房子，是你的工资卡吗？我嫁给你就是为了生孩子的吗？”
餐馆很小，不断有人回头看着他们。
陈楷冷笑，“那我娶你又是为什么呢？我一个人，不管在哪儿都能生活的很好，我至于这么辛苦吗？”
徐雪娇哭得喘不过气来，“我要的是有人关心我，疼爱我，心里有我……你以为身份证上写着性别男，就算是男人了？上交工资卡的男人就是好老公了？”
陈楷此时已经没有伤心的感觉，也并不愤怒，只是忽然像寸草不生的沙漠，一片荒凉。
几年来吃那么多苦，遭那么多罪，结果就像一场笑话。他们根本就是在鸡同鸭讲。
“我们的婚姻果然是个错误。离了吧。如果那个男人能满足你的要求，夫妻一场，我祝你幸福。”
陈楷喝了杯烈酒，换成热泪洒下来，心底却轻松起来。
2.
王思斯跟秦三苗又在楼道里坐了一会儿。
“我妈爱喝皮蛋瘦肉粥，我想去给她买一碗……”
王思斯很想为父母做点什么，却又觉得使不上劲儿。
这种时候，邱丽莲的事她已经完全顾不上了。天大的事也没有父母的事大。
身在沈阳的时候，就觉得北京城的一切都那么遥远，遥远得像前半生的事。
“好，我搜一下哪家饭店的皮蛋瘦肉粥好吃。”
秦三苗一边拿出手机，一边扶着王思斯站起来，猛然感觉手臂一震。
他怔了怔，抬起头来，只见王思斯望着楼梯门上的玻璃，像月圆之夜的小猫，缓缓睁圆了眼睛。
秦三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人又高又瘦，样子憔悴，皮肤黝黑，但是五官轮廓深邃。
竟是连徵。
……仿佛老了十岁的连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