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江星月老早就掌握了老蒋的微博小号。
像他这样的文艺老青年，既需要抒发渠道，又碍于身份，不会轻易以真实身份发表言论，肯定会有微博小号。
每次谈起一场走心的恋爱，江星月就被毛利小五郎附体一次，能翻出对方的祖宗十八代。
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可能连当事人自己都忘了，但是对他感兴趣的女人，却会将这些细节全部收藏。
其实每个女人都有这种能力，只是她们忙于生计，不一定像江星月这么有时间。
刚才老蒋发了一条微博，配图是拿铁星冰乐和蔬菜沙拉。定位就在他公司附近。
江星月扬起唇角，调转方向盘往老蒋公司开，一边给他发了条语音。
“这么晚还喝凉的，真是老当益壮呢。”
她想了想，又说，“怎么光吃草啊？在公司等我，给你送好吃的去。”
车窗外迎面飘来北京的夜风，江星月从包里拿出香水喷了几下，恨不得再往自己身上涂一层蜂蜜。
好吃的就是她自己。
江星月成功收拢了徐雪娇，心里头已经打定主意——今晚预热，然后让徐雪娇抛出秦三苗的线索，把老蒋支到沈阳去。
双管齐下，到时她在王思斯老家，又能掌握秦三苗的动向，拿下老蒋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9.
摇曳的烛火，照亮徐雪娇露出恐惧的瞳仁。
陈楷愣住片刻。顷刻间，过去很多零散的疑点，串珠子似的，在陈楷脑海中连成一线。
徐雪娇手心出汗，在背后攥紧了手机，撑起唇角，艰难又虚弱地扯起笑容。
“我……我手机也快没电了。”
“借我用一下，回个邮件就还给你。”
陈楷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表情自然。
“拿下这个大客户，我这个季度的绩效大概能多一万块，到时候咱们可以租个一室一厅的房子，或者买辆代步车……都听你的。几年前我就摇到车牌了嘛，过阵子妞妞就上幼儿园了，也该拿出来用了。”
徐雪娇骑虎难下，她拿不准现在的局面。
陈楷并不是一个心细的男人，但是她自己心虚。对很多现代人来说，把手机交出去，就相当于把衣服脱光了给别人看。
摇曳的烛火中，徐雪娇看见陈楷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忽明忽暗，唇角抿起，摊开手掌伸了过来。
她只好交出手机。
她必须这样做。不交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感觉到陈楷已经有所察觉。
肚子里像是有人敲起鼓来，叮叮咚咚，七上八下。
徐雪娇调整呼吸，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跟平时无异。
方才是她失算了，不该本能地把手机藏到身后……说到底还是做贼心虚。
此时此刻，陈楷捏着她的手机，就像掐住了她的命门。
发一封邮件也就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倘若就在这几分钟里，小蒋偏偏打来电话……
那便是命，得认。
徐雪娇刹那间心绪翻涌，额头上缓缓渗出黄豆大小的汗珠。
10.
老蒋很少正面拒绝别人。
不管是在感情上还是在工作上，他都习惯了给人留下温润如玉的观感，不肯轻易出口伤人。
所以，此时当姚美如紧紧抱着他的脖颈，两行泪水沿着他的衬衫领子流淌到他胸口的皮肤，老蒋没说什么，只是任她抱着，还拍了拍她的背，手心轻轻摩擦着她的背心。
“放几天假吧。”老蒋说，“回老家看看，按出公差给你报销。”
姚美如原本热泪盈眶，心里也是热血沸腾，听了这话，心里却透出一丝凉意，心想老蒋这是要打好人牌么？男女之间，若是错过了暧昧的时机，可能以后花再多心思也难以挽回。
所以姚美如当机立断，扬起下巴，收紧双臂，不管不顾地吻向老蒋的唇。
11.
徐雪娇的手机忽然在陈楷手心里狂震起来。
她眼前一黑，感觉胸腔里的心脏差点儿顺着喉咙跳出来……
难道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真会这么巧？
陈楷怔住片刻，默默记下那串电话号，将手机递还给徐雪娇。
“给，你接吧。”
陈楷看起来神色如常，可是徐雪娇感到周遭的空气仿佛被什么收紧了。
“喂？”
徐雪娇内心戏波涛翻涌，可是面色如常，声音听起来也十分轻快。
“喔我不需要贷款。”
她挂断了电话，皱了皱眉，“现在垃圾电话怎么着么多啊？浪费手机电量。”
陈楷瞧着徐雪娇，眸色深深，看不出什么端倪。
不知道他信了没有。
这时，头顶的灯泡闪了闪，屋里灯火通明。
来电了，窗外的其他楼宇也重重明亮起来。
“我用电脑发邮件吧。”陈楷转过身去。
徐雪娇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一手扶住墙壁，一手迅速地打开微信，删掉了小蒋的对话框。
方才当她看到那串号码的时候……真是心虚极了，宛如五雷轰顶，但是她竟然挺过去了。
那个电话确实是小蒋打来的。还好她没把小蒋的号码保存到通讯录里。
“给你手机充点电吧，都低电量了。”
这时陈楷忽然折返回来，拿了她的手机插上电源线。
转个身又回到电脑桌前，背对着她说，“饿吗？等我回完这封邮件，带你出去吃夜宵吧。”
徐雪娇怔了片刻，很快露出温柔的笑容，“好，那你快点，我去补补妆。”
徐雪娇转身走向洗手间，脚步顿了顿，往身后飞了一眼。
她想，如果陈楷趁现在偷看她手机，倒也是件好事，她刚刚抓紧时间，已经把跟小蒋的对话框删掉了，保险起见，还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所以这一刻，她的手机绝对安全，可以说是胸有成竹。
她很希望陈楷现在翻她手机，好打消掉他心里的疑惑。
所以徐雪娇走进洗手间，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然后慢悠悠地拿出气垫粉底，想给外面的陈楷多一点时间，也显得自己从容自然，问心无愧。
洗手间外，陈楷火速回复完邮件，将徐雪娇的微信文件全部保存到电脑里，然后扫码登录了电脑版。
很多时候，怀疑就像火种，一经燃起，就可能成为熊熊烈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都说人是禁不起试探的。然而人世间最寂寞的事，大概就是怀疑枕边人吧。
12.
老蒋的体温让人感到舒适而心安，虽然年过不惑，但是因为常年健身，身体壮硕，触手温暖，依然充满勃勃生机。
姚美如希望时间停止在这一刻。
可是就在这时，眼前忽然白影一闪，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啪”的一声，脸颊紧跟着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她本能地捂着脸颊，定睛一看，原来那道白影竟是江星月。
她穿着露肩的白色连衣裙，气冲冲地看着自己，狠狠摘下头上的香奈儿草帽摔到地上，女鬼似的扑了过来。
“姚美如，你不要脸！”
江星月曾经也是喝酒打架的一把好手，现在怒气上头，几下就把姚美如的脸挠出道道血痕，“你想先上车后补票？你TMD想的美！”
江星月像头母狮子一样勇猛，见过大世面的老蒋一时都看得呆掉了。
姚美如后退几步，最后仗着比江星月高，终于抓住她的手，又羞又怒，声音都变了。
“江星月，你怎么像个泼妇一样！”
“老娘本来就是泼妇！”江星月抬起尖头凉鞋猛踢一下姚美如的小腿。
姚美如下盘吃痛，手劲儿就松了，江星月一把揪住姚美如的头发，用力往下一拽。
姚美如尖叫一声，头发散乱狼狈极了，老蒋这才如梦初醒，急忙上前拉住江星月。
“冷静一下……别闹了！”
江星月杀红了眼，这才想起来老蒋也在场，自己的仙女形象岂不毁于一旦，于是她肩膀一缩，哇一声哭了出来。
“你们……你们背着我都干了什么？”
江星月也确实心里苦，轻易地落下泪水，松开姚美如的头发，转身攥住老蒋的衣襟。
“是我先认识你的啊……你们俩是通过我认识的……你明知道我喜欢你……”
江星月抽泣起来，一头扎进老蒋怀里，抱着他泪如泉涌。
“就因为我比她有钱，比她自由，我对你的爱就会比她少吗？你对我不公平！”
江星月不知如何收场，在老蒋胸口抹一下泪水，转头百米冲刺似的冲出办公楼。
13.
王思斯睁开眼睛，窗外是久违了的沈阳的清晨。
小区外面传来早市小商贩的嘈杂声，她觉得口渴，一侧头就看见秦三苗的睡容。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他腿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和他的外套。
秦三苗闭着眼睛，仰头靠着沙发，下巴和脖颈的弧度近乎完美。
一时之间，她不敢动，怕吵醒他。
可是好像受到某种感应，此时秦三苗睫毛忽然抖了抖，缓缓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他眼睛里的雾气缓缓散去，视线清晰起来。
沉默拥有很多维度，含义有时比任何语言都更加深刻。
“为什么不抱我去床上睡？”王思斯没头没脑地说，“也不怕压坏你的腿。”
“我以为你眯一会儿就会醒，哪知道你这么能睡。”
两个人都没动，声音也都有些沙哑，秦三苗手边有瓶矿泉水，拧开了递给王思斯，“洗个脸，出去吃早饭吧，然后去医院。”
王思斯没动，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眨了眨眼睛。
“真希望我能继续睡觉……借此短暂地逃避这个世界。人真的很有意思，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现实，闭上眼睛看到的是梦境……然而清醒的时候才最难熬。毕竟你知道，梦里面的都是假的……真的才可怕。”
“所以人们才喜欢喝酒。醉生梦死，别太认真就好了。”
秦三苗把她从膝盖上掀起来，抱在怀里，“别逃避了，一堆事情等着你呢。”
然后秦三苗像抱孩子一样把她从沙发上抱起来，双手推着她的肩膀走向洗手间。
“来，你先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是有多憔悴。你这样去医院，你父母会担心的。”
镜子前，秦三苗把王思斯揽进怀里，揉了揉她的头发。
“画个裸妆吧，再换身衣服，颜值上起码要有我的一半，别人才会相信你是我的女人啊。”
14.
陈楷像往常一样，坐在格子间里做PPT。鼠标前放着一家三口的照片，那是妞妞百天的时候照的，徐雪娇比现在胖，但是笑容美丽温婉。
他在淘宝上花大价钱找的电脑高手有回音了。
那人已经帮他把一堆乱码似的文件夹还原成聊天记录。即使那些微信对话框已经被删掉了，只要手机没有格式化，那些痕迹就找得回来。
高手在民间，只要肯出钱。
陈楷让淘宝小二把东西发到邮箱里，将桌面上的PPT界面调小，只留一条小缝给邮箱界面。
他怕别人看到……其实也怕自己看到。
如果徐雪娇真的出轨了他该怎么办呢？他不敢想，但是又鬼使神差地开始彻查。
……世界上最伤人的文字，大概就是自己的伴侣跟其他异性调情的聊天记录了。
“我想你了。”“宝宝亲亲。”“小妖精想要你了。”
……这真的是她吗？他眼中的徐雪娇并不是这样的，他们在一起快七年了，他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可是原来，她在面对别的男人时，竟然是这样收放自如，千娇百媚？
陈楷算了下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她躺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假装在回姚美如微信，却是在对他说“我想你了”。
“陈哥，老大说一会儿要开个小会，还说让你把手里的项目写个简单的Brief发给大家。”
小刘走到陈楷身边，远远就看见他在做PPT，说完这一句，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就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陈楷浑身一抖，像是受到什么惊吓，猛地回过头来。
小刘有些诧异，但是也没多想，只是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才发觉陈楷双眼通红。
“陈哥，我那有眼药水，我媳妇从日本带回来的，你要不要？工作别太累了，这阵子你加班太凶了……”
陈楷扬起唇角，扯出与往日一样憨厚温和的笑容，“不用，我知道了，你也回去准备开会吧。”
15.
开会前，陈楷去屋顶抽了根烟，然后又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个脸。
走进会议的时候他神色如常，将答应出来的Brief分发给大家，以及方才做了一半的PPT。
老大对陈楷这个月的工作表现非常满意。
“大项目盯的够紧，小项目你也没放弃，陈楷这个季度的绩效又是我们组的新高啊……拖家带口的男人就是不一样，干什么都有干劲儿！”
陈楷人缘不错，老大这么一说，下面淅淅沥沥响起掌声。
他机械地笑着，脑海中滚屏一样回想着徐雪娇跟那男人的聊天记录。
老大又说，“PPT你做好了？那就顺便讲一讲吧。”
陈楷机械地点了点头，站起来时眼前一黑，他好像忽然间沉入水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完全是凭借记忆走到了会议室前方。
巨大而雪白的投影布上出现他刚做的PPT。陈楷像往常一样站在那个位置上，试图说点什么……
可是那些聊天记录，字字句句，一下一下刺在他心里，针针见血，转眼间就被戳得血肉模糊。所有人都看着他，可是他喉咙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徐雪娇会想另一个男人？
自己对她不够好吗？自己没本事，赚不到钱吗？
为什么自己的女人在他面前一句话都懒得说，在别的男人面前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单纯可爱，既会撒娇又会调情，仿佛变了一个人？
陈楷站在雪白铮亮的投影布前，会议室里灯光明亮，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于是大家都看见，两行黄豆大明晃晃的泪水，折射了灯光，无声涌出他的眼眶。
所有人都是一愣。
陈楷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问自己。
——你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这么努力又是为什么？
陈楷张开手掌，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里流出，他抿了抿唇角，闭上眼睛。
会议室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陈楷。
虽然陈楷此刻闭着眼睛，可是浓重的悲伤还是从他脸上溢出。
没有人问他为什么，也没有人问他出了什么事。
因为他们知道，陈楷这样的北方汉子，能在众人面前失控，那一定是出了天大的事。
……大到心如刀割，却只能不发一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