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两日……一晃,已是在乾清宫做事的第十日。打扫完内殿,夕照拿着扫帚,来到了大殿后面,第一天调来时干活的地方。
这两天,夕照已经渐渐习惯这里的金璧辉煌了。第一次走进内殿时,若不是那个名叫齐小宝的瘦小太监拽着,夕照差点要被眼前的景象震摄得忘记走路。大殿之内,比想象的更加幽深而宽阔,一进门,夕照便被正中央一团明晃晃金灿灿的光景夺了眼目。定睛看去,那原是一个雕着龙的金台,约有两尺高,九尺宽,金台正中是铺着明黄色锦缎的龙案,和一张有无数祥龙盘踞的宽大龙椅。龙椅后立着一副浮雕屏风,遮在大殿深处看不真切,只觉沟壑间流金溢彩,精致异常。四根一抱粗的大红漆柱子,矗立在金台四角直冲天际,犹如金刚天神,守卫着正中一片金光璀璨的圣地。抬头看,藻井上绘满了华丽的彩图,一圈一圈盘旋着,似要飞入云端;低头看,乌青色石砖光滑如镜,倒映着殿内的物与景渐渐模糊了下去,似乎要将这现世中的金台红柱,雕龙画凤,吸引到地心深处的那另一个世界中去。
“第一次进来都这模样。”瞥见夕照看呆了的样子,熊哥他们笑道。
这几日,夕照都被分配到南书房打扫。这南书房,看起来该是皇上日常理政的地方。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卷云纹紫檀龙案,上面规矩的陈列着笔墨纸砚,奏折齐整整摞在一边。房间两侧列着高高低低的镂空雕花书柜,柜上零星安摆着几个玉石或青瓷的摆件,和一个刻着灵芝图案的鎏金熏香炉。墙上挂了好几副字画,其中龙案后的那幅对联最为抢眼。这对联约有六尺高,上书十四大字——“花发南枝新栋宇,庭生瑞桂壮飞翚”,桂字旁边还加有“崇祯御笔”的四方红印。笔触如此雄健浑厚,天子的御笔亲书,果然气度不凡。每每看到这幅字,夕照都会蓦然间心生敬仰,更是想早一日见识写得这一手好字的皇上,到底是怎样的一般风姿。
今日也是如此。桌椅擦净,地面扫净,再将香炉中焚上檀香,内殿的活计就做完了,夕照一边向殿后的廊道走去,一边算着日子。不错,今日已是盼望已久的第十日了。
“明天我该去哪干活呢?”晚上回到厢房后,夕照按捺不住的向熊哥打听。
“别急,待会胡大嘴会过来分配。”
夕照点点头,坐回自己床上。既是四人四处,十日一轮换,那么少则明日,多则再等二十日便可轮到殿前打扫,在皇上下朝回来那一刻见得皇上的模样。夕照心中一喜。无论时日长短,总算是有个盼头。虽然见着皇上时都是低头跪着,也看不得多仔细,但夕照想,只要能见,那怕只是裤脚衣襟,也都足够了。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一早起来,天朗气清,乾清宫外白茫茫一片,衬得红墙黄瓦艳如火焰。
继殿后的十日打扫之后,胡大嘴将夕照安排在了大殿西侧,西暖阁外的这片地方。大概是已做好再等二十日的心理准备,夕照也并没有怎么失望。
将道路上的积雪清理开来,一点一点堆在石阶旁边角落里,干完活时已是傍晚了。夕照搓搓冻红的手,呼了口白气,正要收拾工具回去,忽听不远处一声唤:
“德秀——”
夕照回头看去,朝自己挥着手那人,不正是周喜?夕照一乐,忙迎着周喜走了过去。
“你怎么在这呢?”夕照问。
“今天李公公派我来取奏折,顺便来看看你,找了一圈,原来你在这旮旯里呢。”
看着满面笑意的周喜,夕照不知怎么觉得分外亲切,他用袖子擦了擦石头台阶,两人并肩坐了下来。
“在这边做事觉得怎么样?其他人待你还好吧?”周喜对夕照很是关心。
“都挺好的,比东南库热闹得多,就是到现在还没看见过皇上。”
“没事,在乾清宫做事,见皇上还不是早晚的事。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周喜拍拍胸脯。
体格看起来弱不禁风,还挺有大哥气概。夕照笑着对周喜点点头。
“不过我觉得啊,你还是应该找个靠山,以后办事升迁之类的也容易些。”几句闲话过后,周喜看着夕照,认真的说,“总不能一辈子在这扫地吧。”
“嗯……嗯。”突然说起这个话题,夕照含混敷衍着,一时不知道怎么答才好。
“你要是看不上李公公,也可以寻摸寻摸其他人。哎,要不,以后你有空多来司礼监找我,多少能混个脸熟,我也帮你留意着,若有好机会,定会举荐你。”
分开好久,周喜还是周喜。夕照点头答应着,却避开了周喜的目光。周喜是好心,但是这些话听在心里,总觉得不是那么顺意。
一时无话。片刻之后,周喜好像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知道袁崇焕袁督师……”
“怎么了?”好容易打破沉默,夕照就像听到了什么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一样,忽然来了精神。
“袁督师就在前两天,被逮捕入狱了。”
“此话当真?”夕照一惊,“袁督师当真有罪?”难道自己在金军大营听到的通敌传闻,果然不假?
“既然下了大狱,那便是有罪了呗。通敌之罪,可是要死无全尸的。”周喜摇摇头,眼中透着惋惜,“哎……就在不久之前,这袁督师还威风凛凛的坐镇辽东,挡金兵,除内奸,被人们以抗金英雄称颂,那是何等的风光。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啊。两人坐在石阶上感慨了一阵,周喜便回去了。傍晚的霞光渐渐映上这座威严肃穆的宫殿,黄瓦琉璃,红砂高墙,白玉栏杆,所到处处,均是一片艳丽的浓金笼罩。夕照看着这片美到极致甚有几分妖冶的景象,不禁想起鬼伯的那句歌唱:
繁华正好,却是夕阳晚照……
花无常开,月无常圆,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挽歌却往往在如此美不胜收之时悄悄奏响,不意间,已是满眼黯淡,夜幕沉沉。袁督师如是,父亲亦如是,二人都是应了这句,繁华正好,却是夕阳晚照。
怎能不令人唏嘘?
忽然,耳边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夕照吓了一跳,连忙回头,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材颀长,气质文雅的男子。他静静看着夕照,嘴角微挑,似是在笑,但眉宇间的威严却如何也无法令人忽略。夕照定睛看去,只见此人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着明黄盘领锦袍,袍上有金丝绣着团团龙踏祥云的图案……
夕照瞬时呆住了,眼睛瞪得老大。
难道……难道此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