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冷不丁问我：“你刚才……喊我什么？”
“高大哥啊。阿仁也这么喊得哩。”
高孝珩不说话了，不过那眼神很明白，基本上就写着：少主可以这么喊，你算哪根葱也敢跟少主一样喊我“大哥”？
切，小气鬼！不喊就不喊呗！
我恍然状挑眉，“原来你喜欢我喊你高大官人？但是我觉得好奇怪哎，沉香坊里的女人啊，就算看到个杀猪的只要给银子那也照喊‘大官人’不误。所以人家从小对这个称呼有排斥感嘛。但既然你强烈要求的话——”
还没说完，我就看见高孝珩面部明显抽搐了一下。他立刻打断我，一付马上要站不住了的模样，扶着额头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飞快地说：“随便你怎么喊都好只要让我知道你是在喊我就行了。”
我很得瑟地站在上风，瞧瞧眼前这个受了刺激的可怜人，拍拍袖子，“那高大哥你早回吧，我回屋去照看阿仁去了。”不料才要走又被他喊住了。
“唐姑娘，我还有些话想对你说。”我闻声转回面去，瞧见高孝珩已坐直了身子，换了一脸镇定神色，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静静问我：“你觉得当今这天下，真的可以算是太平盛世吗？”
我想也没想，立刻接道：“这种问题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不过就是个——”
但他紧逼不放，“别敷衍，说你的心里话。”
我忽然觉得这人怎么能够这么讨厌，怎么能够就有这种一定要把人逼进死角去的臭毛病，什么都得顺着他，都得真真得顺着他。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被他看着，被他那双比一般人都要幽深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竟恼不起来了。
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想，想我娘，想我从小过的那些日子。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见，民无恒居，人无恒业，乡乡有啼饥，镇镇有嚎寒……“如果这样也能算太平盛世的话，那么大概‘太平盛世’本身就是一个用来安民顺民的谎言吧。”这样说着，多少有些苦涩。
“太平盛世不是谎言，只是还没有到，但如果人人都事不关己的空等着它来它是永远也不会来的。”高孝珩重新站起身，寸步不让地堵在我面前。我能感觉到他低头看着我的目光，但那已不再是犀利的锋芒，而是另一种异样的平和。我听见他缓缓地，用不轻不重的语声对我说：“父亲也好，我也好，不想做只会牢骚抱怨却不愿付诸实干的弱者。想要盛世，就得用自己的手去开创。会有危险，有流血，有牺牲，甚至死亡，不一定能亲眼看见最后的成功，这些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很清楚，但即便如此，我也宁愿倾力一搏，而不想临到终了因为碌碌无为而悔恨。少主就是我们的希望，你明白吗？”
我为难极了，迟迟不能应话。
高孝珩丝毫也不打算放过我，愈发进逼上来，“你希望这样一个虚假的‘盛世’继续下去吗？希望和你一样善良无辜的黎民继续在这种欺骗中受苦吗？如果你不希望，就请你劝一劝少主。”
他把我架上如此高的高台，掐准了我若还要强行跳开去，势必在这“大义”、“大体”的高台下摔个缺胳膊少腿。倘或换了任何一个稍明大义稍识大体的人，恐怕都会立刻应承下来。
可我偏偏不是。
我毫不犹豫地对他说了：“我知道你有你的坚持，我也并不认为维持现状或者听之任之就是好的。但是！你不能这么绑架我。对阿仁也一样。他愿意做的事，我都会支持他；他不愿意的，我不会帮你去勉强他。你如果一定要用些什么天下黎民的来胁迫我们，那我也只有一句话好说——我连我自己和身边人的死活都不一定管得了，没本事管什么天下。”
说完我走得很干脆，半点面子也没给主人家留。
好在这一回，高孝珩到底放过我了。
回到屋里时，阿仁正趴在床上，脸冲着墙，似乎已睡着了。
我凑上去查看他伤势。
他还有些发热，脸颊烧得通红。
我伸手摸了一把觉着烫，于是打算去打水给他拧个冷帕子，才转身，却被他拽住了胳膊。
“高孝珩是不是让你来劝我？”他蓦地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那眼神一阵阵叫我犯怵。
“我没答应他。”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阿仁好一阵没说话，却仍然眼也不眨的望着我。
“我是不是错了？”一瞬间，他眼里忽然散出迷茫雾气，俨然一个病糊涂了的孩子。
“你没有错。”我双手捧住他的脸，低头认真对上他的眼睛，“你不想做的事，没谁能够强迫你。”
阿仁的表情柔软下来。他翻身揽住我的腰，将脸埋在我怀里，呢喃如梦呓般低语：“对不起，小甜，把你卷进这种事里。”
“你道什么歉呀？”鼻息骤然一酸，我有些恼地掐了他一把，“能爬起来么？”
阿仁困惑地抬起头，显然不太明白。
我伸出手指在他脸颊上戳两下，“反正逃跑这种事也已经一回生二回熟了，有功夫道歉不如——咱们逃吧！”
阿仁呆磕磕盯住我，又看了好一会儿，一手捂住眼睛，跟被人踹了一样浑身无力地倒回床上，彻底不肯理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