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一说,那县令顿时一惊,看向吴百户的眼神有些莫名。
不要说他,就连坐在车中的林浅月也是一愣。
那乔师爷一直说的是在为“大老爷”做事,先前朱高煦问的时候,也已经知道“大老爷”就是长乐港的县令。
就是有什么龃龉之事,也应该都是那县令来担责,要是害怕被攀咬出什么,也应该是县令害怕,他一个百户又为什么这么激动?
说这里头没有问题,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
像是反应过来一样,吴百户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不过马上又恢复了正常:反正已经叫了出来,要让人不怀疑恐怕也做不到了。
“若汉王殿下瞧他不顺眼,不如交给下官处置。”他指了指乔师爷,“省得污了殿下的眼。”
朱高煦瞧了他几眼,突然发出一声轻笑:“若是……我不同意呢?”
吴百户顿时倒提了眉毛,瞥了一眼站在一边儿的县令:“下官手下这些兵卒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若是有哪个兵卒不小心,火铣这东西走了火……”
这是明明白白的威胁。
朱高煦的脸色显得有些不好,林浅月更是一把抓住小顾的手,手指关节都因为过于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她自己却浑然不知道,只是一脸不敢置信地看过去。
小顾也惊得半张了嘴,活像见鬼一样盯着吴百户看。
四下一片寂静。
就连树上的知了都猛地住了口,更不要提旁的什么。
唯独有风从远处打着旋儿地转过来,卷着落在地上的枯叶,在地上一圈圈地转着。朱高煦盯着那旋风看了一会,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唇角突然往上一挑,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来。
他笑容方露,一边儿的苏起顿时绷紧了身躯,手上的银鞭“唰”地一下子立起来,像是毒蛇直起了身子盯住了猎物一般。
“民间有传说,”朱高煦指了指那旋风,慢慢将目光移到吴百户的身上,“这种风,叫鬼风。要是有人踩到这个风,就是被鬼做了记号,不出三日,那鬼就会来索命。”
他说得很慢,声音又极是阴冷。即使是这白日,一干人等浑身也都直冒冷气。
吴百户更是下意识地低头去看。
先前离得还远的旋风突然像是疯了一样加速,转眼就旋转过来,转着圈儿往吴百户的脚下钻,他顿时一愣,下意识地往边上让了一步。
旋风却像是长了眼睛,他往左让,旋风就跟着往左,他往右让,旋风也就跟着向右。简直就像是盯死了他,非要卷上他的身躯不可。
吴百户原本平静的脸上瞬时出现了一丝慌乱,先前建立起来的气势顿时消失殆尽,左躲右闪,半点不肯让旋风沾上身子。
朱高煦的眼睛里也滑过一抹诧异,立刻被他带了过去,他轻笑一声:“看上去像是厉鬼索命来了……不知道你平常到底做了多少亏心事,这旋风就是不肯放过你啊!”
吴百户听到这话,整个人一僵,突然也不躲了,猛地站定,抬头看向朱高煦,脸上居然还堆起了笑:“我就是杀的人再多,也不及汉王殿下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从林浅月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他手上的一抹亮光:像是有什么东西反射了阳光发出来的光芒。
林浅月心头一紧。
那是……她下意识地看向朱高煦,朱高煦浑然不觉,仍旧站在原地没动。
想都没想,一把扯开车帘就往朱高煦身边跑:“小心!!”
还没等朱高煦反应过来,一支羽箭破空而出,啸叫着笔直往天空冲去。林浅月看着羽箭的方向并不是冲着朱高煦去,这才松了口气。
朱高煦抬了头,看着在空中炸开的羽箭,阴沉了脸色。
“若是汉王殿下执意要做这旋风,”吴百户抬头看了看天,“那就只能委屈殿下先去做风了……等您成了风,再来找我索命吧!”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硫磺味道,闻着有些刺鼻。那炸开的羽箭在空中划出一道深黄的浓烟,先是在空中聚成一团,停滞了片刻,才向着四周缓缓散开。
烟气在天空中稀稀拉拉的,将绀碧色的天空染上几抹枯黄,看上去极是刺眼。
这是信号。
林浅月认得这东西,前几年南京城里就发过好几次这样的信号,她那时候在家里还看到过……怎么这人手上会有这东西?
她下意识地看向朱高煦,朱高煦的脸色更加阴沉,一把将她拉到身后,语气有些不善:“谁让你下来的!”
对面的吴百户笑了起来:“原来汉王倒是这样一个怜香惜玉的人,您放心,我会把这个小美人儿也送下去和您作伴的,保证教您黄泉路上不寂寞。”
说着猛地挥了手,先前扔下火铣的士兵立刻又捡了火铣,黑洞洞的枪口再一次对准了朱高煦几人,甚至连县令在其中。
那县令顿时变了脸色:“吴百户,你这是干什么?你可别忘了,你的妻儿父母可都在京师呢!!你可不要让他们挂上谋反的罪名,这可是要诛九族的!”
吴百户有些不屑地看他:“大丈夫成事,岂能拘泥于儿女情长。我妻我儿我父我母若是知道我这样做的缘由,只会以为我为荣,慷慨就义,又怎么会拖我后腿。”他停了一停,又道,“何况,我做的事情,又怎么能叫谋反。若要论上谋反……”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朱高煦,呵呵笑出声来。
听到最后一句话,朱高煦微微怔忡了一下,脸色比刚刚更加难看。
“汉王殿下……”县令看吴百户油盐不进,顿时慌了神,求救般地看向朱高煦,见朱高煦不出声,他哭丧着脸又看向吴百户,“你别冲动啊,咱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啊!”
吴百户看都不看他,只盯着朱高煦,慢慢地抬了手。那数十柄枪管随着他的动作,齐刷刷地往上抬,吴百户望着朱高煦,咧开嘴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朱高煦阴沉着脸,身板却挺得笔直,伸手将林浅月又往后拉了拉,正好将她整个人完全挡住。林浅月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里冲出来,却又被压了下去。
吴百户看着两人,冷笑一声,手猛地往下一压。
数十人顿时同时拉动火绳,“砰砰”的巨响声不绝于耳,眼前顿时烟雾缭绕,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了。
林浅月紧紧地闭了眼睛,却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
直到她被烟气呛得咳出来,这才睁了眼睛,朱高煦仍旧站在自己的身前,她心头一紧,赶紧开口道:“你没事吧?”
“没事。”朱高煦的声音穿过烟雾,像是颗定心丸一般,“火铣是冲着天上放的。”
那头传来吴百户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啊啊啊!!”后面传过来的,就是惨叫声了。
有风吹过,将带着浓浓硫磺味儿的烟气吹散,林浅月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得吓了一跳。那些士兵仍旧紧紧抓着火铣,只是这回火铣对准的却是吴百户。
而吴百户身后则站着一名士兵,指住他心口的长刀闪着凛冽的寒光。
吴百户脸涨得和猪肝一个颜色,眼睛死死盯着朱高煦,想说话又不敢,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后面的士兵猛地给了他一脚,喝道:“还不跪下!”
腿弯被这么一踢,吴百户立刻站不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好了,不用搞什么形势了,既然是谋反,按规矩走就行了。”朱高煦挥了挥手,“苏起,把他弄走。”他停了一下,又道,“记得把我要知道的东西,都挖出来。一个字都不能少!!”
苏起立刻应了一声,上前一步,手一抖,鞭子一挑,便直接将吴百户的手脚筋全部挑断。挥了挥手,立刻有两名士兵上前,将他如同死猪一般拖了就走。
站在一边儿的张县令看得浑身瑟瑟发抖。
朱高煦瞥了他一眼,道:“换个地方说话吧。”
张县令见他并没有追究自己的意思,长长吁了一口气,连忙弯了腰恭敬道:“是是,殿下这边儿请,后堂有处花园,景色极好。”
他的目光落在朱高煦身边的林浅月身上,赶紧又补了一句:“也有女眷休息的地方,这位小娘子先去歇会儿脚,换身衣服吧。”
见他提到自己,林浅月才回过神来,朱高煦回身看了看她,目光闪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小顾这会儿也跟了过来,看她脸色有些不好,赶紧扶了她回车子里。
林浅月只觉得背后似乎一直有一道目光在盯着自己看,却又不好意思回身,直到上了车,才看到朱高煦转回了身去。
小顾拿了帕子,帮她擦去脸上沾到的烟灰。
又仔细地帮她理好头发和衣裳,她的动作轻柔而舒缓,林浅月随着她的动作慢慢平静下来,马车慢慢地向前进,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吱嘎的声音。
她抬手微微掀了车窗上的帘子,车子已经驶了出来,四周人来人往,似乎刚刚那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
恍然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