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音寺的山巅上，因为谷凝一句话，渡厄微怔之后沉默下去。
其余几人也都没有开口，他们作为各地巨头，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过别人在他们面前说这两个字。此刻乍然一听谷凝肆无忌惮地开口，又见渡厄果然乖乖闭嘴，于是谷凝的身份在几人的眼中，就开始显得高深莫测。
无极海岛主的眼神闪烁，微微低头，目光幽幽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接连几个时辰的默然和安静，佛像中毫无动静，倒是远方忽然来了一股狂风。
几名大能齐齐转身看了过去，谷凝也若有所感，顺着几人的目光瞧了过去。
远方天边的云雾翻滚，一条直线从遥遥万里直奔禅音寺，在翻滚的蒙蒙雾气里，两道身影穿云而出。
“边浩渺，他来干什么？”包括渡厄在内的大能者，面容在刹那间变得不太好看。
谷凝则看着边浩渺一旁的年轻人，“怎么是他？”
她认识落羽，并很清楚落羽和叶孤城的关系，他们是真正的生死莫逆。
谷凝侧身去看几名渡劫的神情，见他们神色极不自然，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恐惧，隐约明白了来者的身份。
“难道说，传闻中的诛仙殿圣子，就是他？”
在场几人的神色在顷刻间变幻，边浩渺和落羽已经乘风而来，落在佛像之前。
边浩渺目光从几人的脸上一扫而过，神色轻松，似对几人毫不在意。
他微微昂首，看向头顶佛像，神色里顿时充满赞叹，“生平执念化作佛国，其中自成轮回，实在是大手笔，若此人还能在世，当有升仙的资格。”
听别人对自己佛祖评头论足，渡厄已不能再沉默下去，站起身双手合十道：“佛祖当年道法通天，创立禅音寺，留下万年道统，若非顾念众生而化身舍利此刻想必已经突破渡劫，成就仙人之躯。”
边浩渺不置可否，侧身看向谷凝，目光微凝，笑道：“你也不错。”
谷凝双眸里淡化的血月阴影有再度显现的迹象，她知道自己的传承未必能在绝顶的人物面前掩藏，于是大大方方地承认道：“多谢夸奖。不过，就算我再不错，也比不得你身边这位。”
她说着话看向落羽。
落羽冷冷看了她一眼，没有开口，反而看向渡厄，“叶孤城，现在就在这佛像里？”
渡厄是亲眼看到落羽接受传承的几人之一，知道眼前这位年轻人就是此次诛仙殿降世的圣子，因此不敢小觑，即便心底有诸多想法，也只得躬身道：“叶孤城进入佛国，是为救他的红颜知己。”
落羽闻言，略一沉吟道：“我们可否看到其中的情形？”
渡厄摇头，“佛国中的轮回是由入者心生，其中幻境飘忽不定，不是我们能够捉摸并看到的。”
他的心里有些许忐忑，这诛仙殿二人似乎对佛国的情形极为了解。
落羽点头，转而再度看向谷凝，“这一局，是你设的？”
谷凝对落羽倒没有渡厄等人的谨慎小心，她指了指在场的几人，笑道：“是我们几人共同设局。”
落羽看向其余几人，神色微冷。
半晌后，他忽然一笑，包含嘲讽与感慨，“他最后还是落在了女人的手里。”
他转身抬头，看着头顶佛像，神色里忽有回忆与悲凉，“可恨”
佛像中。
在去往后厨的几步时间里，大概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叶孤城的心境在迅速地发生着变化。
进入佛国之后，叶孤城时时告诉自己这是一场幻境，防范着将会出现的一切变故。
从见到落羽和卿芷安开始，他就很清楚眼前的幻境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映照人心，并隐有预感，接下来或许会遇到很多自己一直以来想见而不得见的人，比如碧容，比如谷媚。
他在向后厨狂奔的一个瞬间，脑海里涌起无数的念头。
一旁伏在柜台上的掌柜惊异地看着他，下意识阻拦道：“客官！”
叶孤城已经奔进后厨，并看到了一个苗条修长的背影。
他的心一瞬间将要沉下去，因为谷媚的身影，绝没有这么‘瘦削’。
就在这时，那道‘背影’回头。
叶孤城心头一震，“原来是她！”
两人坐在桌前。
叶孤城看着眼前喋喋不休，声音与身形有巨大反差的女子。
在去往后后厨的时候，叶孤城心底一直泛起的回忆，都是那个壮硕粗犷的身影，因此看到那一道苗条背影会浮起莫大的失望，直到女子回头，他的心里蓦然间又被惊喜充斥。
的确是谷媚，只不过是之后因为变故而瘦下来的谷媚，这和叶孤城的预想有些差别。
即便如此，叶孤城一时喜悦莫名，这几年以来，极少有像现在这样快乐欣喜的时候。
令谷媚复活是他这几年来最执着的，梦一样的想法，如今亲眼看着她站在眼前，再不是棺椁里冰冷尸体，而是活生生的，真实有温度的人。
“公子。”谷媚故作小鸟依人的姿态，向叶孤城抛了一个生涩的媚眼，一如叶孤城记忆里的模样。
当年她初见叶孤城便倾心，此后一直都是这幅模样。
叶孤城一时只顾得上傻笑，眼睛里竟在不知不觉中涌上泪水。
当梦里百转千回求而不得的想念和倾慕都出现在眼前，近在咫尺地如此真实，他一时情不自禁。
整整两日。
禅音寺晨起的钟一共敲了九声，清晨沆荡的雾气也在漂泊流动。
落羽从修行中醒来，看向依旧毫无动静的佛像，皱了皱眉。
“你能否知晓叶孤城如今走到了哪一步？”他问道。
谷凝等人也都看向渡厄，显然也对这个问题有些好奇。
渡厄缓缓睁开眼睛，“已过半年。”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谷凝略想了想，问道：“难道这百世轮回，每一道轮回都无法结束吗？”
渡厄道：“若能看破，自然能够提前结束。”
谷凝闻言，眉目间的疑惑反而更深，微侧过脸，见落羽也在微微皱眉，心知他一定是和自己想到了一起。按照渡厄所说，叶孤城如今在第一世轮回中已经度过了半年；半年时间虽然不长，对叶孤城而言却不那么简单。谷凝和落羽都很清楚叶孤城的为人，以他做事果决干脆的性子，本不应该在一个幻境里停留这么久，那么出现如今的情况就只有一种可能。
落羽微微昂首，“你究竟看到了什么，竟不想提前离开？”
叶孤城在小酒楼里已经待了整整半年，每日晨起暮归，和谷媚搭配着在酒楼里帮忙，几个月的时间里，厨艺倒是大有长进，酒楼里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他很少有这么清闲的时候，而且是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
在这段日子，他的确见到了许多故人，三三两两，或许是码头搬运的工人，或许是附近卖豆腐脑的小老板。
今日，是他和谷媚成婚的日子。
整座酒楼上上下下，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旗和鲜红色的绣球。
他和谷媚站在堂前，堂外是无数围观和喝彩的街坊四邻。
“一拜天地！”天地明见，自此便是携手夫妻，福同享，难共当。
“二拜高堂！”高堂在上，往后不分彼此。
“夫妻对拜！”红盖头下，人面桃花，自此相偕到白首。
叶孤城看着面前被红盖遮住的瘦弱身影，心底忽感安宁，仿佛此生自此之后便已经圆满。
一场喜事，就此结成，堂外阵阵欢呼，“好！”
“好！”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
叶孤城望向堂外，心底忽感一阵不安。
堂外自发地分出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路口，一道身影由远及近，一步步走来。
远远地，叶孤城看清楚来人的面容，嘴唇逐渐泛白，“落羽。”
落羽身后背着一个女子，她的面容惨白，只有眼睛微微睁开。
落羽站在叶孤城面前，看了一眼他胸前的红色绣球，看向他身旁艳若桃花的谷媚，他两只眼睛里有极深的恨意，还有来自心底的嫉妒。
紧紧地盯着叶孤城，他咬着牙开口，“自当日花魁游行后，惊鸿一瞥之下，芷安便再也没有忘记过你。如今濒死，她也只希望再看你一眼！”
堂外，顿时阵阵惊哗！
叶孤城的脊背，忽然升起一道令他僵直的寒意。
眼前这一幕，与当初的雪落城何其相似？
仿佛万古的岁月匆匆划过，日月变幻，叶孤城的眼前有一瞬模糊，耳边又闻几声悲怆凄凉的歌谣。
“富贵荣华，红粉皮相，登科权柄，平步青云，座下良驹，百年后尘埃散尽；冤冤相报，情债孽债，爱恨憎怨皆天定！冤冤相报实非轻，老来富贵真侥幸。”
“红尘烦扰，仙道渺渺，人生八苦，苦恨长短，不妨厮守寂寂空门。”
“金樽清酒，木杯浊酒，一场醉生；金粉世家，红粉骷髅，不过梦矣。
咔咔咔
就像琉璃器物的破碎声，眼前的场景和空间出现道道裂缝，须臾之间，一切都在迅速地崩裂。
“滚滚红尘多往事，人面桃花是旧识。长路漫漫，故人相见不相识，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禅音寺上。
渡厄睁开眼睛，环顾众人，“第一世已过。”
这时，是众人守在佛像下第十三天。
无极海岛主问道：“那就是说，要过百世，我等需再等三年？”
渡厄摇头，“百世轮回，只有第一世最难熬。三日之内，该出结果了。”
叶孤城在轮回中穿梭。
当经历过第一世的大喜大悲，再经历第二世，他便在极短的时间里，看破所谓红尘苦短，儿女情长。
第三世，第四世
他几乎见到了每一个留在他心底敬仰倾慕或痛恨的人，经历了诸多悲欢离合，渐渐开始有麻木般的平静。
十一世，他见到了武海清，那个曾经为他而死的胖子。
十二世，他见到定天逸，那个亲手将他抚养成人，在生命消逝之前为他留下后路的亲人。
无论多深的痛楚和爱慕，在经历百世轮回之后，在大喜与大悲的来回变幻下，浮在他心头的麻木渐深。
最后，留在他心底回荡的就只有一句话。
不如过去。
不如皈依。
漫长无尽的悲喜中，在叶孤城麻木到不知年月的时刻。
禅音寺上，钟声大作，渡厄平静地说：“第一百世，明日之前，他就会从佛国中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