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黄的四个儿女,被福儿捏死一个,剩下三个长得都喜人:毛色油光闪亮,小脑袋滴溜滚圆,撒起欢儿来,四个小蹄子一纵一纵地往前奔。梅香去看它们,往地上一蹲,小东西们争先恐后往她的腿上爬,舔她的手指头,拿脑袋拱她的脚后跟,蹭她的裤脚边,不知道怎么亲热好。
也因此,小东西们刚满月,四邻八舍争着来讨要,你看中这只黄的,他稀罕那只花的,一眨眼的工夫,黄黄身边已经一个都不剩。
黄黄很茫然,先是在呆小二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找,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着。之后就拓展范围,寻到了巷子里,又寻到附近的大街上。她有几天时间不吃不喝,串街走巷,发疯样地游荡,弄得眼屎巴塌,浑身兮脏,像是遭人抛弃无处为家的野猫子。
梅香看不过去,抱着盛满小鱼拌饭的猫食碗,偷偷哭了几鼻子。
余妈劝导她:“养了个把月,说送人就送人,都要难过一阵子。过过就好了,这世上没个东西能记一辈子,人是这样,猫也是这样。”
梅香不服气,想,黄黄的三个宝宝,她是要记一辈子的,黄黄自己也是要记一辈子的。
结果呢,却是余妈说到了点子上:三天一过,黄黄完全忘记了它的儿女,连它坐月子住熟的呆小二家都忘记了,它心安理得地回到深宅老家,大摇大摆爬到梅香的竹床上睡懒觉,把它的碗里吃得粒米不剩,间或也上墙,躲在屋檐下,隔着瓦楞草,虎视眈眈盯着那些叽喳乱叫的麻雀。
梅香有点失望,由黄黄身上,想到世事炎凉人情淡薄,小小的心里竟藏起了些许悲伤。
梅香的一腔温情转移到了井台上,秀秀每天都要上井台,洗衣、淘米、担水,梅香只要在附近守着,总能等到她的好朋友。
秀秀扛到井台上的洗衣盆,比梅香家的澡盆还要大。这么大的盆,五六桶井水倒进去,将将地能够满。秀秀回回洗衣服,光是打水,就要打得胳膊肿。
梅香问秀秀:“你家怎么见天就要洗被单?”
秀秀回头瞄一眼裁缝家的院子门,小声答:“福儿见天尿床呢。”
梅香“啊”的一声,明白了,原来裁缝娘子花钱把秀秀买回家,是为了见天洗涮福儿的尿床褥子的。
秀秀人长得矮,又单薄,那么大的一个洗衣盆,坐下来胳膊够不着洗衣板,使不上劲,所以她总是直着身子跪在井台上洗。她掳起裤腿给梅香看她的膝盖,膝盖上已经磨出两个青青的圆疙瘩。“开头可疼了,钻着心地疼,石板地多硌人啊!现在不觉得什么了,老皮老肉了。你摸摸!”
梅香就摸那两个肉疙瘩。摸上去像干结的油面筋,有点糙手,又有点滑溜,感觉很怪异。
秀秀洗衣服用皂角。半尺长的干皂角,先拿棒槌砸碎,把籽儿抖出来,经经络络拿手撕开,而后团在水里搓揉,要揉得软和了,揉出泡沫来了,才能下污。浸过皂角水的衣物,搓衣板上呼哧呼哧一搓,污水哗哗地往下流,多脏的衣服,洗出来黑是黑白是白,清清爽爽,鲜鲜亮亮。
秀秀力气小,家织布的被单一泡水,比石头还要重,秀秀要耸起两个尖尖的肩胛,整个人都往前扑上去,才能把被单的一角拖上搓衣板。她大口地喘着气,汗水粘着头发,一缕缕地贴在眼皮上鼻尖上。眼睛看不见了,伸手去掠头发,手上的污沫甩上发丝,颤颤地挂着,像白胡子粘到眉梢上,很滑稽。
梅香只要在旁边,总是尽心尽力帮秀秀的忙:帮她拉被单,帮她打水,帮她绞干衣服,帮她把洗衣盆抬到家门口。有几次余妈看到了,回家数落她:“一个大小姐,在家里横针不拿竖针不拈,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倒要上赶着出门帮人家做粗活儿!”
梅香回答她:“我愿意!”
余妈神神道道地说:“梅香我告诉你,秀秀那丫头,颧骨高,人中长,不是好面相,你还是少跟她来往好。”
梅香叫起来:“你总是说这种话!”
“我这话有错吗?”余妈理直气壮地说,“说这话还不是为你好?换个人,我才懒得操闲心!”
梅香一转身,给了余妈一个气恼的背影。大人哪里知道小孩子的悲和喜?一个人喜欢上了另外一个人,出身算什么?面相又算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有时候秀秀不洗尿褥子,光洗些裁缝家人的单衣裤,活计就轻省,有闲心跟梅香说说笑笑逗乐子。秀秀会唱好多童歌谣,比如说:小板凳,脚歪歪,少爷讨个少奶奶。脚又大,嘴又歪,一步跨了半条街。秀秀这时候停下来,看看自己的脚,又看看梅香的脚,打趣道:看看,我们两个将来都是大脚奶奶,两个人对面跨一步,可不就跨了一条街吗?
梅香哈哈大笑,索性把自己的鞋袜扒了,裤脚卷起来,打一桶井水冲脚丫,冲得哗啦哗啦水花四溅。
夏天,光脚丫踩在凉凉的青石板的井台上,头上太阳晒着,脚底下凉水冲着,那样的舒爽,梅香想不起来有什么可作比。
秀秀还会讲段子。某人某天向一个财主借牛,郑重其事写了封借牛的信,派个下人送去。信到时,财主正陪着客人呢,怕客人窥识自己不识字,就装模作样捧着信看,边看还边点头,回复那下人说,晓得了,过会儿我自己去好了。
梅香没听懂,茫然道:“什么意思啊?”
秀秀忍住笑:“人家要借他的牛,他把自己送上了门,他成个什么了?”
梅香才明白,一下子笑翻在井台上,坐了一屁股的水。
梅香问秀秀:“你在乡下的时候,也要上井台洗衣服吗?”
秀秀叫起来:“哪里用得着费这个事啊!乡下到处都是河,要洗什么,下河就行了,河是多大的洗衣盆!河里还有鱼,有虾,赶上淘米洗菜,鱼虾都来吃米屑吃菜叶,一不留神还把你的脚丫子当肉啃。你晓得鱼嘴巴啃脚丫子什么滋味吗?滑不溜丢的,能痒到你心里!”
秀秀的脸庞抬起来,眼睛半眯着,仿佛看到了乡下那条清冽冽的河,河面倒映的白云朵,河里那些游来游去的鱼。从老家的河,她忽然想到了爹和娘,她说:“我有日子没有见到我娘了。我婆婆说,圆房之前我都不能回家。那得多久啊。”
是啊,那真是很久很久呢,久得梅香都无法去想象。
秀秀的叹息声,一眨眼之间带走了梅香的快乐,换成另外一种东西,莫名其妙地坠在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