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密集的枪炮声中,刘弈默默疾行,很快与芮俊以及阿尔法的队员们汇合。从斯尼尔肩膀伤口溢出的血染红了整条臂甲,应该停下来为他包扎,但根本没有余裕。他自个也明白情况缓急,咬着牙不出声——他本就沉默寡言,若不是方才千钧一发,刘弈都想不起来他曾说过话。
五分钟过去了,频道里亚佐夫副队长的骂声不绝。他们一共只有五个人,敌人至少超过二十,面对数量质量都占压倒性优势的敌人,生生拖延到现在。然而这终究只是时间问题,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他们听到亚佐夫说了句:“我先去队长那儿报到,给他报仇的事交给你们了!”
接着一切归于沉寂。
没有时间为逝去的同伴悲伤,无论长弓还是阿尔法都一样,能做的只有跑。若是死在这种地方,一切就都白费了,刘弈压抑着痛苦,奋力向前跑。
几天朝夕相处的七名同伴,短短几分钟里就有五个再也不会见到。他们的长相,他们的声音,他们各自不同的性格与习惯,从此只存在于记忆中。在漫长的人生中,几天犹如白驹过隙,实在是很短。可这几天的印象却一辈子难以磨灭。很冷,可是浑身的血却仿佛又在沸腾。
类似的感觉他不陌生。恍惚间,眼前仿佛不再是郁郁葱葱的长草与树林,而是漫天的黄沙,还有褐色的、光秃秃的山壁。晚上还共享盐和面包的同伴到早上便在眼前被炮弹送上天,发誓一同赶走侵略者的朋友顷刻就被子弹贯穿额头,这样的事情每一刻都在发生。
不知从几何时起,自己忘记了流泪的感觉,受伤后不会再因为疼痛而哭喊,连悲伤也一时冰封在了体内,却从没忘记过同伴离去是什么滋味。
没错,绝不会忘记,和平的日子可以一时掩盖,但在心底永远记得。因为逝去的同伴从此就只能活在自己的头脑中了,若是遗忘,就意味着真正的失去。一个个曾经的名字在脑中闪过,想到与他们共度的、虽然艰苦却充满希望的时光,他几乎不能自已。
滋味真不好受,他一时闭上眼睛,即便后来一一为他们报了仇,心中依然只剩空虚。这空虚伴随至今,他以为永远无法填满,直到在“八加八”遇上了陆菲。不,准确地说,是在她中学的体育馆中,见到她在绒毯上翩翩起舞的身影。
双眼睁开时,他已经不再是长州支队的王牌狙击手。他又一次成了那个在叙利亚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死亡使者。
“我们需要一个指挥。”跑动中,芮俊提醒。
“我们确实需要,”一个阿尔法队员道,“刘,我们希望你来指挥。”
“我有自己的任务,”刘弈淡淡地回答,“我们首先要摆脱敌人的追踪,然后回到集结点的镇上去。”现代化的设备面前,只是一味逃跑,根本无法掩藏踪迹,他叹了口气。很好,这该是第六次了。“所以,”他接着说下去,“需要人断后与掩护。我曾经是个游击队员,五次抽签断后,又五次击退敌人生还。今天,这个记录会变成六次。”
芮俊不假思索就要反对:“可是——”
时间紧迫,几乎能听到追击者的脚步,刘弈干脆地无视了小伙子:“这里谁军衔最高?”
“我,普罗霍连科上尉,”刚才的那名队员答道,“参加过南奥塞梯与叙利亚的行动。”
“指挥就拜托你了,我们现在的行进方向是向西,”刘弈在屏幕上调出附近地图,“集结点在东南方,差不多五十公里。普罗霍连科上尉,有过实战经验,请一定把大家带回去,我会很快来与你们汇合。可别到了地方却没见到你们!”
俄罗斯人干脆地回答:“放心,我们一定等你。”
“芮俊,”刘弈跑向小伙,“九号交给你了。”
但斯尼尔挣扎着拒绝。他一言不发,就是不肯到芮俊怀里去。我一个人够了,送死的事,何必多拖累一个?但眼下没有时间可供争执,刘弈点点头:“我明白了。你确定要跟我一起留下来?”
斯尼尔闷闷哼了声,表示肯定。
环视过整个队伍,刘弈没有道别便停下脚步,目送芮俊他们远去。地处丘陵地带,四周到处是可供躲藏的、起伏的山丘。身旁就是一道林木密集的山坡,地形合适,坡顶是附近制高点,视野极佳。他带着斯尼尔开始爬坡。
“放心吧,”他宽慰这位孪生子的弟弟,“这种事我干过五次,每次都毫发无伤,这次也一样。我们一定能活着回去。”
斯尼尔不理他,刘弈也没办法。自嘲地笑了笑,他在坡顶找了块平坦些的地面,把斯尼尔放下,打开动力甲为他处理伤口。机体都配有急救包,能在战场环境下让操纵者进行简单的清创、消炎与包扎。
伤势不重,但拖延的时间有些久,流血太多,斯尼尔脸色发白,虚弱不堪。他致意不肯把机体完全脱下,而且握着步枪不松手,以愤怒的表情和手势示意他还能战斗。
他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刘弈心知肚明。其实自己也是。也许再见不到陆菲了,好运气不可能一直延续下去。断后一向九死一生,常人能生还一次都属于上辈子拯救了地球。但必须有人做这件事,为同伴迟滞追兵,争取时间,否则谁都无法活下去。
向陆菲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恼怒之下的发泄,现在想来真是太不应该,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了。对不起,他喃喃低语,忘了我,找个平凡的好人吧。
转眼伤口处理完毕,远处的树林上方大群飞鸟盘旋,冈格尼尔来了。刘弈伏在地上,瞄准树林的方向,把机体的观瞄设备放大倍数开到最大。那怪模怪样的粗壮机体出现在林间,行进时姿态谨慎,相互间距极大,敌人对可能遭遇阻击或者埋伏显然已有准备。
估算距离,还有不到两分钟,他们就会进入有效射程。“我们的任务是尽可能拖延时间,”刘弈告诉斯尼尔,“不需要拘泥于消灭。只要引起他们的注意,放慢他们的脚步,就算是成功。所以,打一枪之后换个地方,保存自己是最重要的。活着才能制造威胁。”
斯尼尔完全没有回应,点头或者摇头,乃至最轻微的动作统统没有。姑且认为他听到了,而且会照做吧,刘弈端起枪,瞄准了最前方的冈格尼尔机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