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菲陷入梦乡的同一时刻,刘弈推开了实验室的门。十二点才起床这种事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带着完全没有必要的内疚心理,他和老头打过招呼。随即,很自然的,视线就被屋子里最大的物体,盛满基因溶解液——现在还要加上陆菲——的圆柱形容器吸引。
视线因为玻璃与溶液而扭曲,陆菲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怪,但她脸上仅仅蒙了一个小罩子还是看得出来的。他顿时大急:“混蛋!你们在干什么?”
“检查各项指标,”老头瞥了他一眼,“目前一切顺利。各位,你们的任务到此为止,后续由我单独完成。”
守在各项仪器和屏幕前的研究人员纷纷起身,像是大学图书馆打响关门铃一样三三两两离开,路过时看刘弈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
“你!”刘弈情急之下揪住徐天衣领,“你要对她做什么?她会闷死在那东西里面的!”
老头显然不屑于反抗:“我早就说过了,不要拿你浅薄的头脑质疑我这么伟大的科学家,小菲就像是我的孙女一样,我怎么可能会害她?来,睁大眼睛看看清楚。”
教授面前的屏幕上显示出陆菲的实时画面,比直接隔着容器观看清晰得多。女孩神态安详,像是睡着了,胸脯随着悠长的呼吸一起一伏。一旁的仪器上密密麻麻地显示着她的各项身体数据,心跳,每分钟呼吸次数,体温,凡是能想到的应有尽有。
刘弈急忙放开老头:“我懂了,你一定是为她植入了鱼类的鳃。”
“胡扯,”徐天教授不耐烦地甩开他,“你八十年代的古董科幻小说看多了。来得倒还不算晚,下来我要为她植入基因片段了,你替我看着点。”
老头把一柄手枪塞在刘弈手里。Glock19,他微微意外:“怎么?”
“上次在桑南岛出了那吊子事,奥德里奇部长他们后来又逮到了好几个混进来的混球。岛上都这样了,我们也不能对身边的人信任太多。你这小子虽然笨了点,但坏主意是不会有的,反而比较靠得住,”徐天说话时不看人,而是专注地看着屏幕,这点和秦石武很像,“要是有什么坏东西想捣乱,别犹豫,直接开枪,朝脑门打。”
“这儿可是天朝!打死了人怎么办?”
老头斜过眼:“放心吧,关系我早就摆平了,每年这上面要投入几个亿呢。稍等一下,我再来最后检查一遍,要是有谁装个木马或者窃听器什么的可吃不消……很好,现在这间实验室完全属于我们三个了。”
教授敲下回车,一个小号的键盘从右手边升起,他神情郑重地输入了一串数字。霎时间,实验室四壁的试管纷纷开始闪烁,红红绿绿的灯光此起彼伏,样子像极了圣诞树。
“密钥就是你告诉我的那句,下来只能等着,大概需要三个小时。想不想知道上午的检查结果?”
老头的神情和刚发现一款好吃的糖果的小孩子没区别。反正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干,刘弈看了眼陆菲:“说来听听。”
徐天教授咕哝了声,似乎在指责他不够尊重。“听AL说过吗?她和AL的契合度超过了理论最大值,”教授道,“光分析她的基因找不出原因。所以我设计了一套方案,一方面,为了减轻植入基因时的排异反应,需要尽可能消耗她的体力;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检查她的身体在各种极限状况下的反应。结果很有趣,她和普通人确实有点区别。”
“区别在哪?”
“脑电波。她还不满十六周岁,脑电波的主要成分应该是θ波,频率为4至7赫兹,幅度为5至20微伏。对了,你知道微伏是什么单位吗?”
老头眼里刘弈和白痴没多大差别,他不甘心,但又无可奈何:“不知道。”
“果然,和初中文化程度的人交流实在困难。记好了,微伏是千分之一毫伏。常人,诸如你我……把你和我列在一起类比还真叫人难受。正常人在特别疲惫的状态下,会出现脑电波频率下降、幅度提升的现象,受到惊吓或者强刺激时,频率和幅度则一并提升。她不一样,她的脑电波无论频率还是幅度都只出现过下降的情形,一次也没突破过7赫兹、20毫伏的界限。”
刘弈的生物学知识止步于实践所能达到的范围,对脑电波的了解就和对计算传热学一样多。明知必定又要被老头嘲笑,他还是尽量谦虚地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老头长叹一声:“唉,想不到我在自己的实验室里还得跟人作这种科普。这种特征的脑电波还是第一次发现,要是写篇论文肯定能引起轰动,全世界的医学院和实验室都会想上门来找她,那样子小菲说不定反而安全……扯远了。如此稳定的脑电波,反推她的性格,应该是很执着,很坚定,认定的事不易改变。同时非常冷静,不会被环境随意左右。桑南岛上,我们都亲眼见证过。”
浸在溶解液中的陆菲身形展露无遗,可以清楚地看到伤痕尚未完全消退,手臂与小腿上仍然留有道道血痂。
“是不是因为她基因与别人不同的缘故?”
“只能这样理解,”终于也有徐天教授答不上来的问题,“毕竟人类对基因的了解还很浅薄,大部分的基因信息和作用都还是未知数。即便有基因计算机的帮助,我们能掌握的也不过百分之十五左右。就连我为她植入的基因片段,也完全是卡聂的功劳。”
凝望着女孩安详的睡脸,刘弈忽然产生了奇怪的想法,要是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您说的不错,”他摆弄着手里的Glock19,“我们的敌人不会死心,他们一定还会来打她主意的。”
老头多半又要嘲笑自己,不自量力,要么是根本用不上你。可是出乎意料,徐天教授今天看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鄙视的意味,反而带上了钦佩。“其实你很了不起,小刘。”
“此话怎讲?我只有初中文化,让您受累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抱着起火的煤气罐狂奔到没人的地方。为了陌生的人敢做到这份上,那时我就认为你是可以成为同伴的人……不行,我不习惯夸人,”老头搔搔没几根毛的后脑勺,“你提到敌人吧?他们最近确实有新动向。等这里的事情结束,我带你见一位老朋友,有任务要交给你。”
“没问题。对了,我现在还没有明确身份,调查部和执行部都希望我加入他们。我挺好奇,为什么这么点事要拖这么久,你们效率不是挺高的吗?对了,任务是哪一边给的?”
“你还年轻,”老头大笑,“就是因为你现在是正式成员,却不属于任何部门,所以不管哪个部门都可以给你下任务。知道为什么这事迟迟办不下来了吧?顺便一提,主意是你头儿出的,不爽找他去。”
秦石武?确实是他的风格。刘弈郁闷地朝地上呸了口,以此表达心中的不满。口水刚落地,红色的警告灯猛然亮起。一口唾沫至于这样吗?还是有人来捣乱?他顿时握紧了枪。这一次,任何人休想再伤到她。
“别紧张,植入基因片段需要很长时间,我怕自己瞌睡,所以把异常数据的提醒设置得夸张了点,”老头摇手示意他镇静,“来看看怎么回事。呃?”
徐天教授揉了揉眼睛,几乎把脸贴到了屏幕上。
“怎么啦?”穿着泳装的陆菲看起来就像是漂浮在屏幕上,老头离得这么近,刘弈多少有点不满。
“这……这……”老头瞠目结舌,“小菲,她,她的脑电波起变化了。”
经他提醒,刘弈注意到屏幕上一条波纹的幅度突然急剧加大,直接顶到了屏幕的上下边缘,形状也失去了规则。原本安静的陆菲突然双眉紧锁,微微晃着脑袋的同时,四肢开始无意识地划动。
她在做噩梦?
“不可能,这不可能呀,”老头诧异地说,“频率维持在5赫兹,可是幅度……”他又用力揉眼,之后才惊叹出声,“超过了4毫伏。不对,还在上升。5毫伏,6毫伏,哦天哪10毫伏,11,12,还在上升……这,这简直不是人类的大脑了啊。”
“正常范围是多少?”
“5到200微伏之间。她,”系统记录到的最大读数是21毫伏,徐天教授抱住了脑袋,“超过普通人100倍的脑电波强度!”
容器里,陆菲的表情越来越扭曲,动作也随之激烈。那副模样,就好像正被某种可怕的事物折磨,要拼命挣脱束缚。刘弈急道:“她好像很痛苦,是不是先停下?”
“不,常人这种情况下早就该醒了,”老头不假思索,“这是收集数据的大好机会。不能停。”
陆菲的眼睛还是紧紧闭着,不知为何却不睁开。她撞上了容器内壁,双手双脚在壁上抓挠,样子无助到了极点。
“可是她……”怒气在心头翻滚,“陆菲是人,不是你实验用的老鼠猴子!停下!”
“不能停。”老头执拗地拒绝。
“你口口声声说她像你孙女一样!”刘弈一把将老头掀开。屏幕上的进度条才刚果三分之一,他在控制台上寻找启动和停止的按钮。找到了,最大的红色按钮上黑色的粗体字醒目地标明STOP。
“所以更不能停!”徐天教授坐在地上叫嚷,“植入基因片段是不能停下的,否则会切断她原本的基因,造成的影响我们没法估计,但肯定不会有好事的。万一让她的体细胞无法再生,你想看着她活生生变成骷髅吗?你,你以为,”老头挣扎着爬起来,“你是唯一心疼她的人吗?”
正要按下按钮的刘弈猛然僵住。深深吸了口气,他弯腰把手伸给老头:“对不起。”
老头拉着他的手站起来,突然别过脸,不让他看到表情:“不用道歉,我知道你的感受。我自己的孙女……就是在一次事故中这样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