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西园茶馆来了个拉独弦胡琴的卖艺人。二胡都是双弦的,单弦二胡琴怎么拉呢?
等我们几个赶到茶馆,演出已经结束,钱也收过了,那盲艺人已把他的胡琴装进了一个长长的灰布袋。稀奇看不成了。
一个白白瘦瘦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把一张钞票按在老艺人手里,说:“师傅,为这帮小爷来一段吧。”
此人便是我们小镇的名流郭公树。大家简称他为郭公,听起来挺堂皇挺贵族的。
就来了一段曲子,哀哀的像抽泣。二胡上的曲子大多是忧伤的。
一曲终了,郭公考我们:“这是什么曲子,谁说得出?”
我们这帮孩子只是看稀奇,哪儿留心这个,留心了也不懂,都怯怯地摇头,很惭愧。
郭公仰脸大笑,似乎对我们的无知很满意。是的,那笑声里没有嘲讽的意思,是那种很开心的笑。
郭公不让我们走,大概要给我们一个挽回面子的机会,指着他的壶,说:“看看,谁能念得准这壶盖上的诗句。”
是一把放着幽光的紫砂茶壶。壶身上刻了一株兰草,一枚椭圆的图章。那句五个字的诗刻在壶盖上,组成一个字环:可以清心也。都是常用字,不潦草,可我们就是不敢念,怕是有学问人的一个圈套。对我们来说,诗这东西也是一个头疼的东西。
郭公看着我,说:“三官,你得过作文第一名的,你念念。”
我就念:“可以清心也。”
郭公一脸高古:“再看看。”
我就伸手想去取壶盖考究。坐在郭公身旁的一个男人忙挡住我的手,说:“小心,郭公的东西都是古董哩。”说得一惊一乍的吓人。
郭公把壶盖取下给我,说:“没事,再看看。”
我念:“以清心也可。”
郭公入了佳境似的眯了眼:“哦?好。再看看,如何?”
我又念:“清心也可以。”
郭公闭目晃头:“不妨再看看。”
我连着来两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
原来这五个字是可以随意念起的。怕只有汉字有此妙处了。
郭公又仰脸大笑,笑得高深莫测,叫人一愣一愣的。
我从此留意起这位小镇名流。
我家离茶馆近,我几乎每天去老虎灶灌热水。郭公的一些活动就进入了我的视野。
郭公是西园茶馆的常客。郭公上茶馆自带茶具和茶叶,但茶钱是照出的。他有钱,大方,人缘也不错。他带来的茶壶常常变换,有一点展览的意思,很乐意回答茶友关于茶壶的问题。壶当然多为珍品,不是出自某朝某窑某名匠之手,便是经某大书画家题画过。听的人不敢去摸一摸那壶,怕有个闪失不好交代。
撞上郭公论壶,我就凑近去听。
一日,郭公带了一把没盖的壶来。知道是有故事了。
果然有故事:翁同龢当过光绪皇帝的老师。一次,皇上到常熟老师家里小坐。君臣有兴,摆开了棋局。那象棋子儿是玉的,一种是羊脂白玉,一种是龙眼墨玉。皇上说:“有个输赢方有趣。若我赢了,你书房里那只绿毛龟就归我了。”翁状元笑道:“若是皇上输了,怎么说?”皇帝随身没带什么,随口说:“那华盖留下便了。”华盖就是撑在皇帝头上的那种黄绫大伞。这局棋皇帝输了,便命留下华盖。这杏黄盘龙伞乃皇权象征,谁敢留?可是君无戏言。翁状元到底聪明过人,指着皇帝手里的茶壶说:“这么说,皇上这壶盖就属臣喽?”翁状元是常熟人,这“华盖”和“壶盖”在吴语中是完全同音的。皇上会意,哈哈大笑,真把壶盖给了翁同龢……
不用说,郭公手里这把壶便是故事里那把壶了。端的是大有来头的皇家珍品呢。
郭公看见了我,说:“三官,你信不信?你若有配得上这壶的盖,我肯出你大价钱。”
我说:“那壶盖可能在常熟城里。”
郭公说:“不错,你要找到,我真肯出一只手。”
我说:“五十元?”
郭公大笑。
我说:“五百元?”
郭公笑得仰了脸,笑毕,说:“我出五千元。”
我说:“那你这壶值多少?”
郭公说:“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壶上的竹子是郑板桥的。看吧,那竹梢呢,还有这燕子的另一只翅膀呢,都刻在壶盖上了。壶盖盖上去,就全了。”
我想装出一点有学问的样子,说:“郑板桥,就是扬州八怪郑燮?”因为张燮林,我记住了郑板桥的真名。
郭公道:“说得对!当年扬州出了八个书画大家,号称八怪。郑板桥是八个人当中的老大,了不得的大家……”
我提起热水瓶要走。
郭公还想和他的崇拜者多聊聊,说:“三官,你敢坐下来和我杀一盘吗?若我输了,这板桥壶就归你。”这时,他面前桌子上正摆开一盘象棋。他常和人下棋,下棋时一手按壶,一手夹烟,深刻得不得了。到要紧处,忘了香烟,那烟自然成灰,挺着好长一节,不掉。……这种棋手必是“大内高手”,煞是怕人。
我摇头。
郭公说:“我让你车马炮三子。”
我又摇头,脸颊发烫,赶紧走人。背后传来郭公开心的笑声。
当年,我确是钦佩过郭公的。当时我不知道光绪从未下过江南,不知道扬州八怪并非八人而是十五家。
如今,我还是钦佩郭公编故事的能力。他是编传奇的好手,是有可能修炼成为作家的那种人。
郭公的父亲真的走进过一个传奇。
郭公的父亲是个剃头匠,凭娴熟的手艺,更凭他的古道热肠给小镇人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有空就保养他的剃刀,实在有点痴情的样子。大家就叫他郭刀。调皮孩子爱连着叫:郭刀,郭刀……听起来像老母鸡报蛋,好玩。郭刀不在乎,笑,或说:“郭刀郭刀要割你的小小鸟。”
当时镇上有一个外来的、姓龚的孤老,八十多了,腿脚不利索了,活得有些难。郭刀心里有这个结,隔些日子就主动上门去为龚老头理发,不收费。对七十以上的老人,他都不认真收费,说:“别过意不去,我也会老的,一世待人即待己。”后来龚老头半瘫了,郭刀看不过那份凄苦,差不多天天去热汤热水地照料,还施展他的捏脊捶背的手艺。以前的剃头匠大多会一点按摩。龚老头感激在心头,临死送郭刀两件东西:一把紫砂壶,一本手绘的画册《恭王府壶谱》。龚老头说这壶有来头,可能值点钱,壶谱里画着这把壶呢。
郭刀翻翻画册,里头果然画着这把壶。当时也没太在意,想:总是一把泥制的茶壶,还能值多少钱呢?把画册往抽斗里一塞,给蟑螂当乐园。捧了那壶上西园茶馆,不再带回来,就寄在茶馆里,不是每天要去那儿喝茶么?
过了好多年,那壶才被行家见了眼。
竟是一把世所罕见的明代供春壶!郭刀得了一大笔财。外人不知确数,传说是买方拿出了和茶壶等重的金子。
不久,郭刀得病去世。有人说,三两黄金四两福,郭刀壮年亡故是压不住这横财之气。
郭公树当时三十多岁,也是个剃头匠。父亲一死,他再不肯碰剃刀。他自己理发就去县城最大的理发店叫人服侍着。上午皮包水(喝茶),下午水包皮(孵澡堂),成为郭公的主要生活内容。隔一些日子,他就去宜兴丁山转转。自宋代起,丁山便是紫砂陶的主要产地。那把供春壶彻底地改变了郭公对世界的看法。
一日,我父亲应邀去郭家出诊,我便跟了去。那个石库门里的郭家于少年的我有一种神秘感。
郭家的每一间屋子都是潮兮兮的,窗户很小,装得很高。
郭公坐在客厅里,面对着一盘象棋残局。他白眼泡肿着。他得了一种肾病,情况不大好。我父亲再三劝他去县城医院住院治疗。郭公不肯,说家里走不开。
我觉着奇怪:他一天到晚悠闲着,怎么说走不开呢?
他得守着他的古董。他花了多年时间,觅到了二十七把紫砂壶。这么着,凡《恭王府壶谱》上有的,他全有了。从此,他再不离家外宿。这古董的事是他儿子郭守义嘴里漏出来的。
郭公坚持留我们父子吃饭。菜蔬很精致,酒是状元红。郭公因病不能喝酒,菜也是另外做的,忌盐。忌盐的菜想必很难下口,他吃菜就像吃药一样苦恼。
席间,郭公讲了几个茶壶的传奇,都是和皇帝有关的。其中一个和唐明皇有关,说:杨贵妃爱喝马蹄爽(荸荠汁),唐明皇就下旨命宜兴的制壶名匠时大彬特造一对荸荠状的紫砂壶。紫砂壶的本色、形状和荸荠相近,又是出自名匠之手,那壶当然非常地精妙了。唐明皇赏时大彬一升珍珠,同时下诏再不准造第三把荸荠壶,违者定杀无赦。其实,时大彬一手就做了八把,壶上各刻一字,取的《千字文》开头两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进贡的是“天”和“地”,剩下的六把壶流散在民间,成为世之珍品。
现在想来,这个故事漏洞百出。宜兴紫砂器创烧于宋代,时大彬为宜兴“三大名匠”之一,更是明代之人,均无法与唐玄宗发生干系。
这些故事把当时的我镇住了。我一个劲地求郭公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郭公被我的热烈反响感动,仰脸笑得开心,当即拿出了那把荸荠壶。那壶郑重其事地用红缎子拥在一个锦匣内,上头刻着一个“宙”字。这可是了不得的宝贝呢!
在接待我们父子的全过程中,郭公差不多一直捧着一把空壶在不停地摩挲。这是干什么?我一问,郭公又仰脸大笑了。他说这叫养壶。上品的紫砂壶都得长期“养”着。所谓养壶即是用手不停地摩挲。这么养几十天,壶才能“熟”,隔些日子不用,还得复养。养熟的壶有特别的、耐人寻味的光泽,捧着凉滑如绸,光泽如玉,特别地滋润,方有紫砂上品的妙处。
他养着的是一把提梁壶。当然也是珍品。
饭后小坐,郭公又邀我下棋,说可以让我一车一马。我总是不敢临阵,想:这么高古的人下起棋来一定厉害得不得了。
我在县城读的中学,从此离开了小镇。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再次走进郭家石库门时,我已人到中年。我是带着儿子同往的,还有博物馆的一位专门研究陶瓷的老专家。知道我在文化局供职,郭公曾来过几封信求我带一位专家到他家鉴定几把壶。
三十年来,郭家门庭灰暗。老人的儿子郭守义死于二十年前一次谋财害命的凶案。最近,他游手好闲、坏水十足的孙子又因吸毒进了班房。
郭家依然潮兮兮的。郭公依然坐在那把椅子上,面前依然摆着一个象棋残局,手里依然“养”着一把茶壶。他很老了,老得像一张弄湿的黄表纸。
老人说他想卖掉一把茶壶,为的是去把狱中的孙子“打点”出来。他说所以请专家来是求专家为二十七把茶壶按身价排出一个座次来,以帮助他下决心卖哪一把。他当然是只肯卖掉第二十七号的。
老人把我们领到一个房间。
二十七件古董早已兵马俑似的布排在八仙桌上了。桌上铺着一块潮兮兮的紫色毛毯。屋子里有一种令人不愉快的衰老气味。这就是古董的气息吗?
我说:“郭公,我听说当年红卫兵来抄家时,你是把二十七件‘封资修’自觉当众砸碎了的,怎么今天又一件不缺地摆在这儿啦?”
郭公仰脸大笑。他的嘴里黑洞洞的已没了一颗牙。
他说他当时砸的全是代用品。这不奇怪,为了传家宝,他毕竟是费尽心力的。
陶瓷专家一一考究过,沉吟有顷,动问那本《恭王府壶谱》。
郭公说那册子当着红卫兵的面烧了。反正那册子上的茶壶他都有了。
老专家叹一声,问厕所在哪里。
我领老专家到后院上厕所。
老专家说:“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肯定,这二十七件东西不但全是假的,而且全是成批制造的劣品。那本《恭王府壶谱》如果出自儒亲王之手的话,倒是算得上一件文物的。儒亲王——爱新觉罗·溥儒是清末的大画家。”
我惊住了。
老专家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千万别向老人说穿这件事,他会承受不了的。”
老专家是仁慈的。
这时,我十二岁的儿子正在和郭公下棋。我儿子比当年的我有勇气得多。郭公一邀,他就应战,而且不要对方让一个子。
那棋局出人意料:郭公一方颓势已成,宫廷告急。我儿子狂呢,故意放过老将,驱子杀生,一心要把对方杀个光头。
看郭公下几步棋,竟都是臭棋瞎子。我想:这是老了的缘故吧?
郭公输得极惨,几乎被剃了光头。
仁慈的陶瓷专家打圆场:“郭公,你这个金刚一不留神叫小鬼绊倒啦!”
郭公仰脸大笑,笑得干瘪。
大概我儿子不服气“一不留神”之说,叫嚷着再来一盘。
金刚不干了,却把泡着茶的那壶放到我儿子面前,说:“来,念念,能念出这句诗吗?”
那壶盖上环刻着一句:可以清心也。
三十年前,他也考过我这个。一种沉重的悲哀一下子弄湿了我的情绪。是的,我是为郭公的人生而悲哀。
其实,郭家不是没有传家宝——那就是郭公父亲的那份精湛的手艺和那份感人的古道热肠。
老人送我们出门,手里依旧在摩挲着一把壶。
读者朋友,你认为我该不该把老专家的鉴定告诉郭公的孙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