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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由于在人的世界里历经磨砺,这条没尾巴的独狼对人和狗比它的同类有了更多的了解。这就使它成为一条非凡的狼。

它带着它的儿子亡命天涯,一心要回归它们的家园——山林和荒原。

在这片辽阔的大平原上,独狼失去了方位感。它盲目地、固执地逆风而行,一往无前。

凭着意志和本能,凭着在人世间的经验,凭着它是一条能冒充狗的无尾之狼,它奇迹般地走到了大平原的尽头。

在一个浓雾如幔的黎明,独狼感受到了山林的气息。雾太浓,几步之外什么都看不见,独狼是用它的嗅觉、它的毫毛、它的灵性感受到山林的切近的。

面向山林的方位,它跪下前爪,战栗的尖吻几乎触及地面,深深地吸吮然后尽力地昂起头颅,将尖吻指向天空发出一声长嚎。

它知道狼和狗的外部差异除了尾巴、眼角之外就是叫声了,在大平原上亡命的这许多日子,它几乎一声未吭。

这一声长嚎是压抑已久的一种欢呼,一种哭喊,一种倾诉,一种宣告。

啊,山林啊!

就在这一声惊魂夺魄的长嚎里,有一半狼血的那条小狗最后学会了狼嚎。长嚎再一次呼唤着它心灵深处萌动的狼性。

小狼模仿着父亲,长嚎着膜拜在山林面前。

独狼听出小狼的嗥叫声里有一种飘忽,缺少狼应有的那种猖狂的自信。

两条狼和山林之间横亘着一条宽阔而湍急的大河。

它们无法平静,沿着河岸忘情地奔走。但它们是无法穷尽这条河的。山林在河的彼岸与它们并肩而行。

它们终于精疲力竭地倒卧在河边的草丛里了。必得渡过河去,但这得等到大雾散去之后。狼能泅水,但并不擅长,在精疲力竭时投入前途不明的水域是太鲁莽了。

最初的激动业已过去,它们面向山林并排趴伏着,积蓄力量静等大雾弥散。

黎明之前的黑暗和寂静非常深刻,这是人的感受。对狼来说这世界是没有寂静的。除了风吹草动,除了流水潺潺,除了蝙蝠翼颤,这河边还起伏着一种声息,若无而确有。这声息由无数声息组合而成,所以非常密实。像来自渺渺苍穹,又像来自大地深处;像有一万只蟹在水底吐沫,像有一万只狐狸在雪地上疾行……这是根须在蔓延,这是茎叶在拔节、舒展,这是木质在扩张年轮……

狼知道这是些什么声息。非凡的听觉使它们从小就熟悉这种生命涌动、搏动、萌动的声息。这也许就是它们对大地信任、崇拜的缘由之一,也许就是它们整个一生充满活力、充满竞争意识,充满生存紧迫感的缘由之一。

两条狼尽可能多地让自己的身体和大地接触,它们相信大地会给予自己力量和勇气。

当大雾慢慢稀落时,山林巍巍地出现在大河对岸。有劲的风掠过林梢,密匝匝的树冠摇撼着,涌动着。林涛起伏,声震河谷。山林自有山林的威仪。

河的对面有一片开阔地。山林和开阔地交接处还有一组房子,扼守着一个大山谷。有了山林的保护,对狼来说房子已不再那么可怕,况且过河之后,它们可以绕过房子进入山林。它们不想和这些房子发生什么纠葛,所以没有重视。然而,这些房子以后会进入它们的生活。

残剩的雾成为丝缕状,在水面上流动、消散,看上去好像是被河水吞吃掉的。

不能再等待。它们得过河。

河很宽,水很急。狗刨式游水很费体力。它们得先吃点东西恢复一下体力才行。

大狼站起来,舒活腰肢,伸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动物打哈欠不是表示慵倦,而是为了集中注意力。它高高扬起头,耳郭支棱着,随着目光的移动而调转方向。这时候,它的听觉已从根须、茎叶等等声息组成的“深层”声音世界浮到“浅层”。它警惕地捕捉着值得注意的细微声响。

它的耳尖微微震颤了一下。

一条蛇进入了大狼的视野。

它打了一个寒战。蛇唤醒了它的一个遥远的记忆——

那时它还在狼群里生活。

一次,一条长蛇闯进了狼群的驻地。有一条年轻的公狼想在狼群面前表演一下它的身手,迎着蛇走去。蛇发觉有来犯者,气呼呼地昂起三角形的头颅,目光四射,芯子吞吐。事实上蛇的视力不佳,但它们的眼睛看上去很有威慑力,像冰粒一样寒彻,像针尖一样有穿透力。

小公狼竖起蓬松的尾巴,摇晃着把蛇的注意力引开。这一招还灵,大蛇上当了。当蛇张开大口向狼尾猛扑过去时,小公狼尾巴一划,一口咬住了蛇颈。大蛇一击未成,陷入困境,立即施展出它的第二个绝招——很快完成了对对手的盘缠。蛇灵活有力的身子一道又一道箍住了狼的腰肢,越收越紧。任何需要呼吸的骨肉之躯都会在这死神的拥抱下憋闷难过,很快丧失活力。

小公狼刚才一噬的取势不好,无法一举咬断蛇颈。大蛇是绝不会给它调整的机会的。只要小公狼稍稍松口,它就会反被大蛇咬住。

困境中的小公狼并未惊慌失措。镇定自若常常使狼绝处逢生。小公狼灵机一动,飞跑着向棱角峥嵘的山石撞去……在一连串的撞击之下,大蛇遍体鳞伤。等到大蛇稍一松怠,小狼就寻机调整了咬势——咔嚓!大蛇身首异处。蛇身从狼身上耷拉了下来。小公狼好得意!

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那离开了身体的蛇头狠命地咬住了小公狼的前腿。小公狼惨叫一声。

本来骚动着的狼群突然凝冻般不动,都侧首望着它们的头狼。

头狼走到小公狼身边,察看了一下伤口。

小公狼呜咽着,知道它的末日到了。

有些蛇毒可以把受伤的狼变成疯狼,这就会祸及群体。一条被毒蛇咬伤的狼会被群狼断然处死,这是狼类世世代代用神秘方法传承下来的铁律。

……

蛇,这种没有脚的动物是难于对付的。

独狼制止了小狼的轻举妄动。它无法把记忆中的故事讲给儿子听,可它能让小狼明白对于蛇得十分小心。

它们谛视着蛇。

这是一条临产的母蛇。

它还正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痛苦使它一阵阵痉挛、不停地蠕动,就像在跳着一个漫长的无伴奏的舞蹈。它已被痛苦折磨了一天一夜,一会儿昏死,一会儿清醒。它明白自己活命无望,可作为母亲的庄严的使命尚未完成。

它在河边的一丛箭竹里逡巡,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了一个竹茬。这竹茬还不够尖利,它奋力地在竹茬的尖端处啃着、咬着,不惜折断牙齿,喷射出宝贵的毒液。

竹茬终于锋刃毕现。几天之内,任何一个活物若被这沾染蛇毒的竹茬扎破皮肉将必死无疑,死了还不知道中的是蛇毒。

老蛇在竹刺旁盘桓了一会儿,然后逶迤到了河边的一个小水洼内。它要在临死之前洗个澡。它在水洼中盘缠交结,变幻百态,像在顾影自怜,又像在自我拥抱,也许是在用这怪诞的方式向世界和自己的身体诀别。

经过一番缠绵悱恻,老蛇重又回到竹茬那儿,很切近地逼视着它自造的凶器。这时,来自身体深处的痛苦再度发作,它翻腾着,虬曲着,痉挛着,不一而足。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它离开竹茬几丈之地,然后微昂头颅,笔直向竹茬冲去,越游越快,最后简直成了一支暗绿色的飞矢。

难以清楚过程,不知怎么一来,那笔立锋利的竹刺已经深深地剖开了老蛇的腹部。

许多小蛇在鲜血里蚁蚁蠕动!

老蛇奋力回头,谛视着它的儿女们。可怕的难产啊!它只能用这么可怕的献身方法来完成一个母亲的职责。

它好像不再痛苦,只是疲倦地滚跌在地,只有尾尖还在缓缓地虬动。

它并未死去。过了一会儿,它又悠悠醒来,挣扎着、晃动着前半身,拖着后半身向大河游去。在水边,它又回头看了一眼它的儿女,看了一眼天空和大地。这是它投向世界的最后一瞥。

老蛇消失在水里。不一会儿,漂在水面上的一些红色也荡然无存了。

这惨烈的一幕强烈地震撼着小狼的心。这也许是它艰难一生的一个征兆,一个序幕。在一生中,狼能记住的事件不多,但这条小狼会记住这一幕。和它的同类相仿,小狼从此对蛇怀着一种由厌恶、恐惧、钦佩等组合而成的复杂情愫,不愿意和蛇发生纠纷。

这一幕对于久经磨难的独狼来说是算不上什么大事件的。这时,它已在远处呼唤着小狼了——它在浅水里发现了一些河蚌。冷血动物不配胃口,此时却别无选择。

独狼示范性地咬碎了一个河蚌。

小狼只能挑选小一点的蚌,它的咬力不够。

事实上它的咬力是足够对付蚌壳的,问题是要考究下口的取势和咬噬的方法,以免牙齿在蚌壳最坚固、弧度最小的部位上打滑。

几个河蚌是不可能填满狼贪婪的胃的,但“吃到食物”这一信息使它们的情绪大为改善。饥饿常常败坏狼的情绪。

该行动了。

独狼纵身跃入湍急的河水,奋力向对岸泅去。

动物是无须学游泳的,这是它们天生的本能之一。作为小狼是应当毫不犹豫地紧跟着下水的,然而小狼未能做到这一点。面对激流,它想起那条入水赴死的老蛇。在意识深处,它把入水和赴死联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彻骨的恐惧。

当独狼到达对岸,回头张望时,小狼还在此岸徘徊踯躅。

独狼愤慨地低吼了一声。

小狼竟失魂落魄地叫了一声:“汪汪!”这是一声可怜巴巴的狗吠。

它在这严峻的时刻又变回去成了一条小狗。它还没有彻底变成一条狼。做一条狼要比当一条狗难得多,难得多。

独狼大吃一惊,它愣住了。

一条湍急的河横亘在狼和狗之间。这是一条难于逾越的界河吗?

独狼抖洒去身上的水珠,向山林奔去,头也不回。

为了对手之间互相避让,也为了给自己家族成员传递情报,野兽都有自己的领地疆域。熊把体味磨蹭在树干上;狼和豹等则用尿液标志疆界。

一进入山林,独狼就嗅到了豹的新鲜得刺鼻的尿味。凭此,独狼甚至还约略知道了这是一头强壮、年轻的雄豹。尿味能标示动物的性别和身体状况。这是一个豹家族的领地。

群狼不怕豹,但单独的狼不是豹的对手。豹子生性凶残,行动诡秘,能泅水,擅爬树,腾跃如簧、奔走如风,是丛林的全能杀手。

独狼不敢贸然进入禁地,绕道而过,却发觉了一个又一个豹家庭……原来,这片偌大的山林业已被许多个豹家庭瓜分殆尽。

这个发现使独狼焦虑不安。

这是一个金钱豹自然保护区。这里的豹子受到人类的庇护。

刚刚经过艰险的长途跋涉,独狼已经心力交瘁,它只能将就着偏安一隅,栖息于豹和人之间的狭窄地带。具体点说,豹子只留给它一个山谷。这山谷的谷口就是独狼渡河时看到的那几幢房子。

这一组房子是自然保护区的一个哨所。有一些平房和一幢小楼,还有一些围墙组合成一个大院子。在哨所和山谷之间横设着一道铁丝网。几乎所有的野兽都忌讳铁丝网这种东西,远远看见就会掉头避走,似乎也知道这是人类为束缚生灵而营筑的藩篱。和人类“交往”了几千年、几万年,动物和人类似乎有了一种心灵感应。

独狼不愿和人类“交往”,它已经吃尽了苦头。

山谷中有一个水潭。这个水潭以前要大得多,树林在水潭四周留下一个环状的空白,灌木和杂草便乘机在这儿繁衍。这水潭看起来很像是山谷的中心。

对野物来说,水潭确是一个中心,因为它们全得喝水。仿佛有一个丛林契约,野物们来水潭喝水的时间相对固定,彼此错开,以免引起冲突。飞禽一般在傍晚时分纷纷降临,深夜是那些小动物喝水的时间,那些猛兽则大多在黎明之前下驾光临。

水潭成了独狼取之不尽的食盆。它每晚在此狩猎,总能有所收获。白天就回到洞穴去。在它的洞穴能遥望铁丝网,一般的野兽是不敢涉足的。

山林待它不薄,而它总感到有什么不满足。

狼这种动物是过不惯平静的生活的。它们浓稠的热血里总是骚动着挑战、拼斗的欲望。随着体力的恢复,独狼的这种欲望日愈强烈起来。

它选择了一个强大的对手——金钱豹。

这个山谷毕竟太靠近人类,金钱豹一家对此并无领土要求。它们自有另外的水源,只在漫游时偶尔光临山谷。

这是一支年轻的金钱豹。颀长的腰肢,挺削的双耳,还有J形的长尾使公豹显得强壮剽悍。母豹的一条后腿有点瘸,这使它逊色不少。

独狼进攻的首选目标当然是那两头豹崽子。豹崽子有半大狗那么大,动作还很笨拙。

无论是歇息还是行动,母豹从不允许豹崽子稍稍远离它,公豹则忽隐忽现地出没在母子周围,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它们配合得非常好。

独狼是无法突破这双层的防线的。于是它选择了一个阳光明媚的白昼闯进了金钱豹的领地。它要做一次奇袭。它有丰富、严酷的经历,它比任何一条狼更能适应白昼。和狼一样,豹也是一种夜行性动物。这样,独狼先就在天时上胜了豹子一筹。

它逆着风,循着豹的臭迹小心翼翼地迂回行动。

太阳傲居天空,金光炫目,仿佛充满了戒备和敌意,使一切夜行性动物胆战心惊。森林一会儿浓密,一会儿稀疏;这儿那儿挂下一些藤萝,蛇似的晃荡不停。阳光金箭似的从枝叶间隙射下来,扫射在一丛一丛深浅不一的草棵和灌木的尖刺上,闪烁不停。林涛一会儿舒缓,一会儿汹涌,澎湃不停。

林地尽是发黑的积年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有一种危机感。

空气中渗进一种陌生气味,而且越来越浓。独狼小心地把握着豹的气味,走几步,回一回头。这就有名的“狼顾”。

它在一个灌木丛旁趴伏下来。它捕捉到了一种溅水声,强敌就在附近,它的每一根神经都亢奋起来。

它微眯双眼——这样能把眼光投射到更远的地方。它看到远处的树木掩映着一个活物。

它很快选定了一条曲折的线,尽量利用地形地物的掩蔽,用一种无声的、迅疾的矮步向活物迂回接近。

林子里有一个小水凼,两个活物在水凼里活动。阳光被树木切割成无规则的形状,在水面上变幻不定,使水凼在幽暗的丛林里显得明亮。独狼看清了,那两个活物就是那两头小豹子。它们的父母呢?

独狼趴伏在灌木丛的阴影里,全身的器官紧张地感受着四周。

那渐渐渗进来的气味更浓了,来自水凼那儿。原来是香樟树的气味。

四周没有什么异样。一只啄木鸟在很远的地方敲着树干,一只黑蜘蛛在修补它的罗网……

独狼逡巡着,绕水凼一圈。还是没有发现异常。

这儿确实只有两头小豹子在戏水。袭击的好时机!

独狼连连打着哈欠,选定了出击和退走的路线,抖擞着站起来向小水凼走去……

母豹埋伏在香樟树的第一根横枝的密密的树叶间。它早就发现了来犯者,却连尾巴也没动弹一下。像天兵天将一样突然自天而降是豹子的世传绝招。

香樟树就在水凼边,这是独狼偷袭小豹子的必经之路。香樟树和小豹子的气味掩盖了母豹的体味,况且狼的注意力集中在地表,往往忽略来自上空的信息。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话分两头。

既然小狼在激流面前“汪汪”吠叫,我们就只好叫它小狗了。既然这条小狗被它的新主人命名为阿灵,我们也就跟着这么称呼它。

阿灵的新主人就是自然保护哨的马力。这个保护哨只有两个人:马力和他的妻子阿芳。

阿灵的血管里流着一半狗的血液,从小受到的主要还是狗的“教养”。它并不忌讳人类的房屋,当它走进一个农家院子打算找一点什么充饥时,被一对农民父子用一只竹篓子罩住,之后辗转到了马力手中。马力本来养的一条日本秋田种狼狗不久前死于一次意外事故。

刚见到阿灵时,马力以为这是一条名贵的德国灵堤。灵堤是狗中之杰,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狼犬种之一。马力把他的好朋友小金请到保护哨来鉴定犬种,被小金否定了。小金是武警大队的警犬驯导员,是这方面的行家。小金警告马力:这是一条具有狼性优势的狗,或者说是一条具有部分狗性的狼,驯养具有较大风险。

听小金这么说,马力反而更来劲了。他一心要把阿灵培养成为一条堪与灵堤媲美的优秀狼狗或“狗狼”。

马力把阿灵囚养在哨所后院。磨减阿灵的野性,培养对人的依赖,服从和亲和是驯化的第一步。

三四棵高大的树织成一片森森绿荫,投在院子的北半部。围墙很高,爬些“百脚草”,显出古老的样子。院子的南半部有几个石砌的花坛,种着一些花。

院子不算小,可阿灵是被铁链锁着的,活动的范围不大。

这根死死扣着的铁链使阿灵痛失自由。阿灵把愤怒和委屈发泄在铁链上,咬啊,啃啊,弄得满嘴流血。当它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毫无作用之后便沮丧万分,整日价恹恹地躺在树荫里。

动物是不会后悔的,否则它会后悔没跟随父亲渡河而去。当它失去自由的时候,方知自由是如此宝贵。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囚禁地,阿灵能见到的只有马力和阿芳两个人。一些小鸟有时也落到树上噪吵,一俟发现树下的阿灵便大惊小怪地一哄而散。狼确能神秘地散发一种气息,使小动物心悸不宁。

阿灵当然知道院子南部那间小屋里还有一个生灵。那活物的哼叫声雄浑壮健,有一种大大咧咧的自信;体味浓烈而陌生。就这一些,阿灵猜想那是个强大的对手。强大的对手却从不走出屋子来。

事实上,屋里不过栏养着一头猪。

阿灵的阅历太浅,没见过野猪,也没见过家猪。

马力和阿芳每天来喂阿灵。那食物是一种蚕豆粒那么大小的灰色颗粒,伴有一些怪味的液体。这是一种科学配制的狗食,是马力特地托小金买来的。他尽量按《军犬驯养规程》来驯养阿灵。

阿灵慢慢地接受了新环境,情绪变得安宁了,有时还温习一些幼时的游戏来排遣寂寞。

也许安静下来的阿灵的情绪和举止更像狗一些,小鸟们也不再惊惧趋避,就在树枝上栖息和游戏起来。有些胆大一点的,还敢落到地上来和阿灵抢食。阿灵往往佯装睡着,猝然把尾巴一扫,惊得小鸟屁滚尿流,咒骂不绝。

马力不时来到阿灵身边,带来一些好吃的食物,比如牛肉干之类,还友好地哼唧咕哝,抚摸阿灵的头、背。因为那些颗粒状的标准狗食只讲营养成分,不考虑口味,所以马力带来的、作为表示友好、表示奖赏的牛肉干之类格外可口迷人。阿灵对马力的到来从反感到好感,最后变成一种感激、一种需要。它这一辈子还曾感谢过一个生灵——那就是它的妈妈。对于父亲,它只有敬畏而没有感激。

马力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的外表就足以使阿灵敬畏。这样,马力就能使阿灵既感激又敬畏。

人总需要狗对他们亲和、信任和忠诚。除此,马力还要求阿灵保持狼超凡的生理、心理素质,还要求阿灵兼有人的某些规范化的行动和部分智慧。也许马力对阿灵的企求太多,标准太高。

这一天,院子里来了个陌生人。他是给阿灵送食物来的。对陌生人,阿灵本能地产生了戒备心理和对抗情绪。它绷紧肌肉,竖起双耳,露出白牙,喉咙里滚动着狺狺之声。

陌生人留下食物匆匆走了。

阿灵饿了,嗅嗅那食物,并不曾多加思索就吞食起来。那食物是标准食物豆,和以往的一模一样,不必怀疑。

这个陌生人是马力所遣。马力早在食物豆中掺进了微量毒药。

吃下食物不久,阿灵的肚子就绞痛起来。腹痛发生在吞食后的“不久”而不是“立即”,这就使它无法把食物呕吐出来。

腹痛和害怕使阿灵大叫起来。它呼喊着马力和阿芳,它认定他们能救它。

马力和阿芳久久不出现。这也是故意的,他们要加深阿灵的记忆。

阿灵大叫不绝。它只能依靠马力和阿芳来抢救它。这是“依赖心”的培养。

马力和阿芳终于出现,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马力先是抚慰阿灵,表现出温柔的态度,而后拿起食盆嗅了一下,立即变得恼怒起来。他在食盆扔得老远,从腰下解下皮带,斥骂着,把阿灵抽打了一顿。最后,阿芳给阿灵送来了一盆带有甜味的水。阿灵喝光了甜水。它相信这水能解除腹痛。腹痛不久就消失了。这是“信任”的培养。

这种事发生过几次之后,阿灵明白了一点:来历不明的食物是千万吃不得的。只要不是马力和阿芳给予的食物都是“来历不明”的食物,不能吃。

这正是马力要阿灵明白的。这是每一条训练有素的警犬必须牢记的铁律。

丛林。

独狼一步步向戏水的小豹子走去。在这种时候,狼的爪缩进了爪鞘,全用足掌的肉垫接触地面,几乎毫无声息。其实,它是在一步步走向母豹的伏击圈。只要它走到香樟树下,自天而降的丛林杀手会在它叫出第一声之前咬断它的颈动脉。

一只牛虻嗡嗡地盘旋着,最后降落在香樟树下的一片苔藓上。独狼注意到那儿有一些血,它立即停住了脚步,狐疑着:哪儿来的血?

滴落的血滴使牛虻惊飞起来。

独狼的视线从血滩上抬起来,投向香樟树的那根横丫。不错,血是从那儿滴下来的。

金钱豹总把吃剩的食物叼到树上储藏起来,那横丫上除了潜伏着母豹,还藏着它吃剩的半只狗獾。

正是这只牛虻在无意之中挽救了独狼。

为了警备,独狼并不掉过身体,而是以急骤细碎的矮步向后退去,一转眼就隐匿到了灌木丛里。它并不急于逃跑,仓促的逃逸是危险的,何况它到这时还并未放弃这一次袭击。狼不会轻率进攻,也不会轻易退却。这也是它的可怕之处。

它蛰伏着,考察着,等待着。

母豹也蛰伏着,考察着,等待着。豹也是遇事冷静,沉得住气的动物。

这是一场意志力的对峙。

母豹对胆敢闯进领地的独狼愤怒而又惊骇。除了大象,几乎所有的野兽都不会小看豹,都不敢小看豹。

在水凼戏水的两头小豹子为一只青蛙而争执起来。一头小豹叼着青蛙向独狼这边跑过来,另一头紧紧追逐,要夺回它的猎获。

母豹再不能无所动作了。它嗖的一声从树枝上飞蹿而下,也不顾豹崽,径向灌木丛扑去。它知道狼藏匿之所。

母豹显然低估了独狼。就在母豹鲜亮的身体在绿叶中闪现的第一秒钟,独狼也有了动作——它已像一滴水银在灌木丛中做了转移。

母豹发觉扑空时,独狼赫然已出现在两头豹子近旁。当然,独狼明白在这种时候扑咬小豹是没有意义的——它没有机会吃到或拖走猎获物。它现在得利用小豹来摆脱母豹。在一对一的正面遭遇战中,豹毕竟在体力上占了优势。而且,谁知道那头公豹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突然出现?

小豹子的处境果然使母豹乱了方寸。它狂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向独狼扑去。豹的身体是大自然的一个杰作,矫健无比,向上一跃可达五米,纵身一跳就在十米之外。

独狼一闪身避开母豹,仍然使吓呆了的小豹处在它的一扑之内。焦躁的母豹双眼血红,狂吼着连连腾扑,而独狼始终让小豹隔在它和母豹之间。

狂呼乱叫、几经扑腾的母豹已经气喘吁吁。而独狼一声不吭,化作一片死亡的影子飘忽在三头豹子中间。

两头小豹子因为害怕,呜呜叫着向妈妈身边冲,以寻求庇护。

这一次,母豹没有跃过小豹扑向独狼,而是以矮步后退,想把豹崽引出狼的爪牙所及。

独狼看出母豹要退却,很想把尾巴直起来增添一点威风(可惜它永远不再有尾巴了)。看到强大的对手在它面前退却,它有点得意。动物确实也有得意扬扬,甚至得意忘形的时候。

得意使独狼忘了“狼顾”。

在它的背后,公豹已悄悄地向它逼近!

公豹的出现才是母豹退却的真正原因。豹这种强悍的野兽甚至敢于向比它们体大一倍的猛虎发动进攻。豹害怕狼群,却不会在一条狼面前退却。

幸亏公豹处于独狼的上风处。灵敏的嗅觉再一次拯救了独狼。在公豹的一扑之前,独狼及时地闪避,穿过灌木丛,夺路而逃。

无奈豹的奔跑速度不在狼之下。独狼几经努力无法摆脱公豹的追逐。很麻烦了,很危险了。

这时候,独狼看见了那一道铁丝网,看见了铁丝网那边人类的房子。那一组房子之中有一间楼房耸立着,就像一个瞭望台。

独狼别无选择,向铁丝网逃去。它最后所能借用的就是人类对野兽的威慑力量这一点了,能想到这一点的狼不是平常的狼。

它成功了。

对铁丝网,公豹望而却步。

独狼再不敢延迟,绕过几丛灌木蒿草,脱出公豹视野之后便掉过方向,向山谷奔去。

慌不择路其实危险。

猛听得一声巨响,天就坍了,地就陷了。独狼在懵懂之中四足悬空,一下子跃进一片尘埃中。

尘埃稍落时,独狼发觉它已落入一个绝境。

这是一个陷阱。

应该说阿灵的接受能力很不错。

只用十几秒钟,它就能在几十只气味相近的鉴别罐中找到要找的那一只。反复几十遍,它就记住了前进,后退,跟踪,卧下等等口令。

阿灵缺少的不是体力,不是智力,而是耐心。每个训练项目开始时,阿灵都表现出色,不久就表现出淡漠、烦躁和懈怠。为此,它常常遭到马力的训斥。

这天,常规性的训练开始了。马力关上院门,放开铁链、命令:“转圈,快跑!”

阿灵得绕着院墙飞跑,直到主人叫停。阿灵仅仅跑了几圈就厌倦了,停下了,而且任主人怎样敦促、训斥也无动于衷,不予理睬。马力解下皮带抡得呼呼作响,这是警告。阿灵竟翻起嘴唇,露出牙齿恶狠狠地叫嚣起来,而且索性躺下了。这是对抗,也是示威。

这是无法容忍的。马力不得不采取小金传授他的严厉措施了。

从第二天起,阿灵被关到猪圈隔壁那间小屋子里。除了一天送两次水和食物,小屋子的门窗严严紧闭,任你狂叫乱跳就是不予理睬。

阿灵在这间黑屋子里被囚禁了整整十天!这是一种比鞭打厉害得多的惩罚,一种精神折磨。在这种叫天不应,呼地不灵的冷酷无情的黑暗中,阿灵感到深刻的孤寂、绝望和恐惧。这是活着被埋葬。

第十一天,当马力打开屋门和铁链让阿灵走到院子里时,阿灵急不可耐地沿着院墙狂奔起来,一圈又一圈,越奔越快。

它感到世界如此之大,如此之好。从此它再也不会对这个世界,对在这个世界上的活动感到厌倦了。

可是,这个院子里有了一个对手。

对手就是那头深居不出的老母猪。

自从老母猪生下八头小猪崽之后,马力就打开了猪栏门,听凭它领着它的小宝贝们在院子里活动。

别以为在半狼半狗的阿灵面前猪们会处于劣势。是的,一般的人对猪多有误解,以为猪是又蠢、又馋、又脏的畜生。其实错了,猪很愿意动脑子,只要有人教它就可以轻易地掌握一条狗能掌握的技巧,甚至能弄明白插销的开启这一类连狗也难于学会的技巧。顺便提一下,当猪长到相当于人的十六七岁的时候就把全身的血肉毛骨献给了人类,能活到成年的只有极少数的猪,例如用于繁殖的母猪。这样,我们见到的猪大多是年幼的猪,智力尚未发育成熟。说猪馋也不公正,因为它们从不过量进食。把它们称为动物中的美食家倒未尝不妥。它们不把进食仅仅当作填肚子的动作,从不匆忙地囫囵吞下食物,总是从容不迫地细细咀嚼、品味,还不时用长嘴搅拱食物,使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人们常把它们的这种美食家的习惯看作贪馋。只要条件允许,猪也不脏,相反,猪是驯养动物中最讲卫生的,譬如从不随地大小便。

八头小猪崽虽然满院子乱窜,但要大小便时会专程跑到母猪指定的屋角去。母猪很计较这一点,哪只小猪胆敢违命在睡觉的地方方便,就会被逐出群体,不予喂奶。

阿灵被这么多活蹦乱跳顽皮绝顶的小东西弄得头昏眼花,十分恼火。但它曾受到主人严厉警告:不可侵犯这个猪家庭。这真是要命的事。

阿灵就以院子中间三棵树的连线为疆界,提出了它的领土要求。边界当然是用尿液划出的。

对阿灵的领土要求,猪母子们采取了全然不承认的态度。

老母猪对院子里的这个外来者十分鄙视,从不正眼相看。和它肥硕的身体相比,阿灵确实瘦寡寡的不好相比。

一只顽劣的小猪首先越过了边界线。

阿灵狂叫着,一个箭步蹿到小猪身边,警告性地用尖嘴抵了一下猪耳朵。被妈妈宠坏了的小猪爆炸性地大叫起来。

猪喜欢人类在它周围活动,尤其是人对它说话,给它喂食,用手或者笤帚什么的给它搔痒的时候。除了人,猪对四条腿的动物都取友善态度,只对无腿的爬行动物蛇之类才深恶痛绝,不共戴天。这头母猪之所以对阿灵反感全是出于一个母亲的护崽心理,怕小猪受到伤害。当母亲时的动物总有一种排外心态,对异类戒备有加。

母猪是不能容忍阿灵对小猪的侵犯的。

母猪动作之迅疾,力量之巨大都出乎阿灵意料。阿灵一愣之间,母猪的长嘴已经插到了它的腰下,用力往上一挑,阿灵就被拋到空中。很倒霉,阿灵掉到了长满尖刺的花丛中。

这时,马力脸色严峻地出现在阿灵面前,手里提着那根蛇似的皮带。

阿灵的喉咙里呜呜着,是在表示它的委屈。马力却以为阿灵表示对主人的不服。由于动物语言的过分简单,人类常常误解。

皮带无情地在阿灵身上呼啸肆虐。不顺从是主人最不能容忍的。

马力不该当着九头猪让阿灵如此威风扫地。从此以后,在猪崽的眼里,阿灵和一只鸡一样无足轻重。马力想磨灭阿灵不顺从的狼性,却把阿灵作为一条狗的自尊也深深地挫伤了。

越是优秀的狗,对主人的忠贞越是矢志不渝,无论在什么艰难的情况下都追随主人永不背叛。但是,越是优秀的狗也就越懂得自尊,有的灵堤甚至带着几分傲气。尤其是经过训练的警犬,它们的作为都显示它们是主人的朋友、伴侣而不是被任意凌辱的奴隶。主人只有用友爱和温性来征服它们的心灵,无情的不分是非的打骂和苛刻的责罚会使狗恩断义绝。

狼可以仇视警犬,但没有理由蔑视警犬。阿灵的父亲独狼已经认识到这一点。阿灵也正在认识着。这时,在强大的主人面前,阿灵表面上屈服了。

不管怎么说马力是操之过急了。

这天深夜,遍体伤痕的阿灵,仰视着苍白的月亮嘎哑地叫出一声凄怆的长嚎。

这是一声狼嚎!

阿芳从睡梦中惊醒,摇着丈夫的肩膀说:“快醒醒,狼在嚎!”

并未出现第二声狼嚎。

马力说:“哪有狼?这山里只有金钱豹。”

阿芳说:“在院子里,怕是阿灵叫的。这阿灵到底是狗还是狼?”

马力颇有得意之色:“是狗,也是狼。”

对主人是狗,对敌手是狼。这就是马力对阿灵的企望,这是他的一个得意的实验。

应该说,这个年轻人的实验有极高的难度。生灵的性情是难于像鸡尾酒那样调配的。

陷阱里。

独狼的境遇比阿灵的黑屋子之囚险恶百倍。

这陷阱是金钱豹偷猎者们私挖的,它深邃,而且呈口窄底宽的瓶罐状。阱壁是光滑而坚硬的红泥。偷猎者对于豹子的攀缘能力做了充分的估计。

最初的恐慌过去之后,独狼感到了更深刻的恐怖。这是一个绝境。在这儿,狼的一切能耐都变得一文不值。

几昼夜过去了,猎人却没有来。在保护区里,猎豹子是一种非法行为。挖陷阱的人也许已被查办,也许再没有机会、勇气来闯禁地了。

独狼将被困死在这里,致死它的将是饥渴。

像这种死实板结的红泥是连蚯蚓也掘不动的。坑底有两个积水洼,但水洼里的水又苦又涩,喝一口只觉得有一条火舌在烧灼喉头和肠胃。

苍白的月亮在狭窄的阱口无可奈何地张望着。

独狼连悲嚎也不能了,喉头干裂。它只能伏在坑底喘息般地呜咽。

独狼就在这时听到了一声悠长悲怆的狼嚎从坑口颤颤而过。这是另一条狼在叫。

狼嚎戛然而止,再没有第二声出现。然而,这已经给这条绝望中的狼注入了一种神奇的力量。

难道这山村里还有同类?

难道这个世界还有狼的一席之地?

难道……

不,不知道独狼是怎么想的,我们人类对它们的了解很少,很肤浅,是难于揣摸它们的内心的。

总之,它忍着痛苦喝了一些水洼里的水,然后站起来,战栗着立起后腿,把前爪屈折——这样,它勉强能叼到长在坑壁上的一撮苔藓。

把能吃到的都吃下去,把能抓住的机会都抓住。生存本来是不容易的。

子夜时分,外边的世界发生了变化。大风引发了许许多多声响。这些声响使天地失去了平衡。月亮不见了,接着下起了雨,越下越大。

狼是厌恶潮湿的,可这时候的独狼却大张着嘴,贪婪地迎承清凉甘甜的雨水。

陷阱里到处是滴水声和流水声。大自然总是慷慨。

不久,独狼预感到了新的危险。雨水沿着坑壁不断灌注下来,没多久坑底已积起半尺来深的水。照这样下去,独狼就有灭顶之灾。真是祸不单行。

这是一种“干时像块铜,湿时像盆糊”的红土。雨水在坑壁上流淌时变成红色,而且不时挟带着一些大小的泥块掉下来。这一点提示了独狼。它用前爪奋力地扒拉起坑壁来。红土簌簌地掉到坑底,使这一角的坑底升高起来。它想用“水涨泥高”的方法来自救,其实是在制造着又一个危险。不久,它会发现自己已陷于红色的泥沼,而且本来倒着斜悬的坑壁会产生塌方将它埋葬。

这一幕使我们人类为我们的智力优越于万物而自豪,同时也为狼的强烈的、不屈不挠的生存意识而感动。

天亮时井口传来脚步声,之后露出了一张戴着斗笠的人脸。这是阿芳。

独狼以为是猎人到了,停止了动作,一动不动地耽视着陷阱口。

雨天,天光晦暗,陷阱里一片昏暗。独狼希望陷阱上的人不要发现它。

阿芳首先看见了井下两点幽蓝的兽眼,又约莫看见了野兽的身体。她向陷阱下大喝一声:“嘿!”

这一声断喝在陷阱里被夸张成为一种可怕的巨响。狼本能地、对抗性地哼了一声。这种滚动在嗓子里的吼声其实是难于分别豹和狼的,可阿芳断定下边是头豹子。她的误认说起来也不足为怪。第一,这山林是金钱豹保护区,从未有过狼;第二,红色的泥土给狼染了一身棕色,约略一看还真有点像豹呢。

阿芳有责任援救金钱豹。她很快扛了根绕了草绳的毛竹,尽量倾斜地插到陷阱里,然后很快离开了现场,一头刚从陷阱里摆脱出来的豹子是十分凶暴的。

独狼又一次从惶恐中镇定下来,久久审视着这根奇怪的毛竹。它迟疑不决。

被扒拉过的那一角坑壁坍塌了,轰隆一声惊心动魄。这声巨响竟使独狼不由自主地攀缘到了毛竹上。

这毛竹是不是猎人的又一个圈套?独狼一分神,一滑脚又跌落到坑底,被泥浆呛得眼冒金星。被这种红色的苦涩的泥浆呛死是太可怕了。独狼宁愿铤而走险。它努力集聚力量,调动虚弱颤抖的四肢沿毛竹向上攀缘。

毛竹对豹子来说是坦途,对狼来说却是登天之梯。独狼在这时又想起了它的尾巴。本来,尾巴是能帮助它平衡身体的。

一次次跌落,一次次攀缘。

痉挛的爪趾拼力分张,草绳在爪下瑟瑟呻吟。这一次,攀到竹竿中间时,独狼伸出尖嘴在坑壁上叼了一块苔藓在嘴里咀嚼起来。

狼把世界概括为“吃”和“被吃”。“吃”能唤起狼的自信。

痉挛的爪子变得有力了,它终于把握住了身体的重心。它终于冲出了陷阱。

外面的山林并无异样。这出于它的预料。

那个戴着斗笠的人呢?

那人在铁丝网那边的楼窗里!

独狼和小楼里的阿芳隔着铁丝网和迷离的雨幕默然对视了足有半分钟。

阿芳挥手喊着:“豹子,回去吧!回去吧!”她还是把染着红泥的狼当作豹子。人的视力到达这么远的地方已经疲弱了。

独狼听不懂人的话,但听得懂声音里包含的情绪。没有敌视,没有恫吓。

阿芳并不知道她的这一次无意的营救差一点儿改变独狼对人类根深蒂固的成见。

出于报复,在以后的日子里,金钱豹只要发现独狼的行迹,便进行疯狂的搜剿和阴险的伏击。

绝大部分野兽有“走老路”的习惯。山林里有许多可辨不可辨的“专用小道”。它们谨慎地各走各的道,从不轻易更改、逾越。它们以为这么做安全可靠,其实是一个祖传的错误,因为有经验的猎人和猛兽深谙此道,正好“守株待兔”。金钱豹利用这一点伏击猎物往往成功,而它们自己却也守着“走老路”的规矩,有时就自己撞到猎人的枪口和机关上去。

这一条风尘独狼却在许多次的伏击和被伏击之后明白了“走老路反而更危险”这一点。能明白这一点对野兽来说是非同小可的。这一条敢于违反祖规、不走老路的狼使金钱豹老奸巨猾的伏击接连失败。

这一条来历不明、行踪飘忽的狼使这个金钱豹家庭深感不宁。它们不能无视这条敢于向它们主动出击的胆大妄为的独狼。这一天,金钱豹索性把这个山谷也纳入了它们的领地。豹子用这一举动主动激化冲突,寻求决战。

野兽每走一程就会在树干、石头、水沟边等等地方嗅一嗅。它们这么做如同人每天读报了解世事一样,是在“阅读”它们动物世界的社会新闻。

独狼及时了解了豹子的领土扩张之举,从那些“界碑”的尿味中,独狼甚至还约略了解到豹的愤怒的情绪。狼有两亿个左右嗅觉细胞,而人类仅有一百五十万个上下。我们是难以想象到它们的味觉世界的。

在高度戒备的强敌面前,独狼决定退让。它越过了横拦在山谷和房屋之间的铁丝网,把巢穴安顿在这个狭窄地带。这又是违背祖训的。自从那次陷阱遇救之后,它对这幢房子的恐惧已大大减弱。更有甚者,有一个想法在它混沌的脑子里不时出现——它要切近地看看拯救过它的那个戴“圆帽子”的人。

这么看来,陷阱遇救这件事对它的根深蒂固的狼的观念的震荡、冲击是不小的。与其说是豹子把狼逼进了铁丝网,不如说是人把狼让进了铁丝网。

遗憾的是,那次营救不过是人的一次误会。狼的自作多情的想法会给它引来什么?

对狼的“亲近”,马力、阿芳夫妇浑然不觉。

如果不是发生了下边要说的这件事,独狼和阿灵怕不久就会“父子相聚”。

事情还是由豹子引起的。

那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草木、岩石、房屋……一切东西都被铺上月光,像大水漫过一样。

夜行动物都是色盲,它们的视觉世界是一个层次鲜明的黑白世界或近于黑白世界,如同我们看到的优质黑白电影。它们没有审美能力,但环境也能影响它们的情绪。狼就喜欢这种迷离月光下的山村。这是它们展露能耐的最佳环境。

独狼潜行在夜色中,忽徐忽疾,飘忽不定,犹如一条鲨鱼在浅海游弋。它来到小溪边,舔饮几口水,然后逆水而行。

铁丝网在横穿小溪时留下一个水城门式的间隙。独狼常常在午夜时分穿越“水城门”,闯进豹子的领地猎取食物。那山谷原是它的地盘,沿着这条山溪能到达山谷里那个水潭。

刚想穿越“水城门”时,独狼发现了豹的踪影。独狼处于下风处,只要掩蔽不动,被豹子发现的可能性不大。

公豹开路,母豹断后,两头小豹居中。它们鱼贯而行,小心翼翼地沿着铁丝网逶迤而行,走着走着,停下了,或蹲或卧,隔着铁丝网久久地审视着月光下的房子。

它们计谋着要干一件危险的事。原来,两头小豹中的一头得了病,腹痛难耐,看来只有喝到人尿才能解除病痛了——这是它们豹子的世传秘方。它们对人类的房子怀有疑惧,在铁丝网前忧心如焚,迟疑不决。

什么地方有一只山蛙在喊叫,大概是被蛇咬住了,凄厉而绝望。一朵云在月亮旁边做种种变态。月亮左躲右躲,好像惊恐万分。

不能再等待了。

公豹站起来,巡视了一下它的家庭成员,似乎在做临阵嘱咐。然后,它后退一程,疾走,腾空跃过铁丝网。

铁丝网对豹来说不是物理障碍,而是心理障碍。

公豹在铁丝网内巡视一会儿,做警戒状。母豹便鼓励生病的小豹跟它爬过了铁丝网。另一头小豹趴伏不动,显然得到了“原地守候”的命令。

三头豹编队行进,向房子迂回而去。它们的行动更加谨慎了,为避开一张蜘蛛网不惜绕许多路。

跟踪窥视的独狼的皱纹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伸出血红的舌头舔了一下唇齿。它站起来,抖擞一下,然后向那头守候待命的小豹子走去。

它本来可以干得非常利索——有力、准确地一噬,不容小豹子叫出一声。可当它快靠近小豹时,那头耐不了孤独和害怕的小豹子却学着它同胞的样子也爬进了铁丝网。

独狼也越过了铁丝网。

这时,房子那个方向传来了狗吠。

是阿灵在叫。隔着墙,它感受到豹子的接近,便向主人报警。

哨所小楼的窗子打开了,隐约出现了人影,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然后空气里布满了可怕的硫黄味。

盗“药”的三头豹子夺路而逃。

其实,即使马力和阿芳看见了豹子也不会开枪的,他们正是保护豹子的人。这是一次猎枪走火。

三头豹子越过铁丝网消失在林木深处。它们以为留下的小豹已按原路回穴去了。

那小豹子被独狼截住退路,慌不择路地爬上了一棵斜长的老树。独狼追至树下,绕着树干转,看看能不能攀缘这棵倾倒的老树。

这里离哨所小楼不远。一道雪亮的电光笼罩住独狼,独狼赶紧躲过。电光移动又笼住了它,它纵身跳进蒿草丛用矮步急速逃逸。

可怕的电筒光游动着,寻觅着。

枪声又响了。又是一枪……

这是冲它来的。子弹在它头顶上呼啸而过。

它在逃向铁丝网之前,回首看着小楼里的人影,眼睛里一片迷惘:人啊,怎么又变了?

这时,找不到小豹的三头豹子又回到了铁丝网外。

这条狼真多灾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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