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卿这个人没有什么特长,女红刺绣主持中馈都不擅长,唯独擅长观察人的真心,这也与她早年的经历有关。她出生的时候,还只是个郡主,爹爹是驸马,娘亲是公主,后来爹爹谋反篡位成了皇帝,她娘亲从城墙跳了下去。那时候,她为了活命,必须装作不悲伤不难过,好好的跟在爹爹身边才能活命。这期间,她爹爹的那些大臣随从谁对她真心谁对她假意,她看的比谁都清楚。
她这一辈子唯一的一次看走眼,便是看上了赵瑾和,并嫁给了他。
一想到赵瑾和,她的心都疼。再看看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原本被磨灭的已经毫无生气的心忽然又跳了起来,规律极乱,像小鹿乱撞,这大概就是文人所说的怦然心动吧。有那么一瞬间,程云卿愿意赌一场,用一颗真心赌一场。
她朝着沈无量福了身,缓缓道:“阿卿和女儿,就都托付给王爷了。”
一句话,换一人心,足以。
三月初六,瑞国送嫁仪仗与封国迎亲队伍与滦河南岸汇合。三月十二,百丈队伍抵达封国上京。三月十六,瑞国开元公主凤冠霞帔,锦衣红袍,缨络垂旒,百花裥裙,大红绣鞋,嫁与封国景王为续弦王妃。
这期间,赵长依只记住了两件事。
一件就是谢衡之的鼻梁上在杂物间躲藏的时候磕破了一块皮,留下了浅浅的一道疤痕。随行太医说谢小公子年龄还小,不会留疤的,但这道疤却成了赵长依在漫长岁月中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以至于后来她忘了谢衡之的样子,却没有忘记那道疤痕。
另一件事就是她娘亲大婚了,而她是陪嫁家眷,跟谢衡之被留在后院里。
开元公主程云卿出嫁的地方,是上京的官栈。因为是两国和亲,加上景王是封国皇帝的亲弟弟,深受宠爱,这场婚嫁仪式空前壮观。
可是赵长依并没能有幸亲眼见到母亲出嫁的场面。
杜若是到了上京后,开元公主赐给女儿的贴身丫鬟,原是在开元公主身边当差的,对小主子的脾气秉性也算是了解。见小公主只穿了一身大红短袄站在院子里,怕她着凉,低声劝道:“小公主,外面风凉,您且先到里屋内休息吧。”
赵长依眨了眨眼,并未理会杜若说了什么,开口便问:“阿衡呢?”
“刚才有人来报,说谢小少爷跟着他的小厮出去了。”
赵长依一听谢衡之走了,心里顿时觉得不快。她虽然小,但也知道母亲今日就是嫁人了,早上在母亲的房里,看着母亲穿的艳丽动人,她觉得母亲可好看了。可是,隐约觉得母亲这一嫁人,以后的日子就要变了。
没想到母亲走了,谢衡之也走了。
正烦躁不安站在院子里绞着手绢,忽然听见有人喊她:“长依长依……”
这嫩生嫩气的声音,除了谢衡之不会有别人。
谢衡之从小门进了院子,一路小跑朝着赵长依奔了过来,双臂环在胸前,怀里捧了东西。
赵长依脸色不佳,掐着腰指着他脸上挂怒:“你去哪里了?!一大早就出去玩,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我娘亲出嫁?这大喜的日子……”
“长依,我带了烤红薯回来!”谢衡之几乎是凑在了赵长依面前,举着手里热乎乎的红薯,笑的眉眼弯弯,那欢快的样子一点都没有被赵长依的怒气影响到。
赵长依接过他掰开的半个红薯,烤的外焦里嫩的,闻起来就香甜甜,应该很好吃,之前那点失落的心情瞬间就被她忘在了脑后,跟着谢衡之蹲在小院的台阶上就啃起了地瓜。
她啃得正欢,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身侧谢衡之看过来的眼神里带着的一抹狡黠和担忧。
填饱了肚子,杜若带着湿帕子给赵长依净了手,两个小孩子还留蹲在院子里,这时候头顶的太阳已经开始热了起来。
赵长依站了起来,弯着腰揉了揉自己蹲的发麻的腿,母亲出嫁失落的情绪又回来了。她撇撇嘴,眨了眨眼睛,问谢衡之:“喂,你说我母亲嫁人,我们三个还能像以前一样生活吗?”她口中的我们三个,指的开元公主、她自己和谢衡之。
谢衡之已经听说开元公主给他镇守边关的祖父去了信的事,也不敢确定将来自己能否留在景王府里,一时也不能肯定回答赵长依的问题,只能说:“不一定要像以前一样生活,也许会更好呢。”
“可是母亲出嫁都没有带着我。”赵长依越说越委屈。
谢衡之连忙安慰:“一会儿会有人接我们一起去景王府的,不过你今天晚上不能和开元公主一起睡了。”
“为什么?我从小就跟着娘亲一起睡觉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然我陪着你睡吧。”
“我不能和你睡,母亲说过,不能和除她以外的人睡觉。”
谢衡之隐忍,压下怒喊的冲动:“我不算是外人!”
“哦,好像也对。”赵长依一听谢衡之这么说,懵懂的点了点头,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似的。“不过,母亲说了,男女七岁不同席。”赵长依又说。
谢衡之翻了个白眼,虽然心中很是不满,但脸上表情还是痴傻憨厚的:“我们两个都没有到七岁,更何况,几天前在船上,我还跟你一被窝呢。”
赵长依想想也是,虽然她从没有离开母亲,但是谢衡之从小就总蹭她的床,她其实也算是习惯了。要是今天晚上不能和母亲睡,拿阿衡替代一下也是可以的。
填饱了肚子,谈妥了晚上睡觉事情,正巧景王府管事带着一行队伍前来接赵长依和谢衡之了。
其实,景王沈无量之前考虑过要怎么把赵长依和谢衡之这两个孩子带进王府。一种方法是跟着迎亲队伍一起接进王府,另一种就是派人过来接孩子。
天要下雨娘要嫁,在封国女子再嫁不算稀罕事,带着孩子改嫁也很常见。如果孩子年纪略小,一般都选择第二种方式,免得孩子在婚仪仗队游街的路上吃不消。
杜若带着小公主和谢衡之出了院门上了马车,又指挥景王府管事将小公主需要带进景王府的的东西抬出来。
这个功夫间,赵长依捧着一盒棋子败家,谢衡之很有眼色的帮她掀着帘子。一颗一颗上好的玉石棋子被她“败家”的扔出去,听个声寻个乐趣。
被扔出去的每颗棋子都是北夷瑞国有名的玉石所做,北夷瑞国盛产玉石,这也是周边几个国家对其虎视眈眈的根本原因。被赵长依扔出去的棋子,每一颗可以等价同体积的黄金,只可惜竟然周围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捡的。归结起来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周围确实没有识货的,二是这是皇家官栈的侧门,很少有不要命的老百姓跑到这里溜达,这可是有做贼和打扰皇帝贵客的嫌疑。
当然,今日是景王大婚,人多往来,自然也有一两个出现在这种地方的。
“礼哥哥,我是要看高头大马娶新娘,来后门做什么?”说话的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扎着简单的鬓髻,活泼生动的像个假小子。
“喏,你看?”被叫做礼哥哥的人,十五六岁,少年以长成,指着侧门的马车,对手里牵着的小姑娘说:“那马车周围扔的可是上好的玉石,马车内的小姑娘定是个有钱的主。”
一听这话,小姑娘的眼睛亮了亮:“我们劫马车?”
少年摇了摇头,五官俊朗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她扔的是玉石棋子,识货的不多,若是扔的黄金银块,现在一定是被哄抢了。”
白皙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礼哥哥,你到底什么意思,打劫还是不打劫,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啊!”
“小姑娘家家的,怎么成天就想着打劫呢,我带来的侍卫,可不是用来帮你打劫的。”
“嘁,打劫怎么了?没听说过女孩子富养,男孩儿穷养嘛?我打劫些金银珠宝,壮实我自己的小金库去。”小姑娘瞪着眼睛满不在乎,口里的话说的可是乱七八糟,一点条理逻辑都没有。
少年却笑了:“我当你今天缠着我出来是为了什么呢,原来是跟我哭穷呢。想要什么,我明个就派人抬你府里去。”
小姑娘仰着头,给了少年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转头又盯着赵长依坐着那辆马车,心有不死:“礼哥哥,真不去打劫?”
少年:“……”
坐在马车里的赵长依看见了几步远的两个人,一个少年带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两个人面面相觑,那小姑娘还摇头晃脑的讲着什么。皇家官栈的侧门并没有什么,这两个人在这里十分明显。
谢衡之已经先她一步吩咐候着的嬷嬷们叫人注意一下对面的两个人,虽然只是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孩子,但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不是能时常有人的官栈侧门,谢衡之一向警觉,自然要防。
其实谢衡之这个人,在很多事情上都是迷糊的,甚至可以用憨厚傻直形容,唯独牵扯到赵长依的事,他却精明万分。也往往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真正体现出他那运筹帷幄的将军后人的血统。
马车里外,两方互相盯着,最后自然而然的对视了。
这一对视,那小姑娘甩开少年牵着她的手,三蹦两跳的直奔赵长依的马车来了。
少年一急,也跟着追来了,小声道:“青烟莫要胡闹,你可知那马车里是何人?”
青烟满不在乎的昂着头:“我当然知道。”她走近马车,隔着掀起的帘子,仰着头问赵长依:“你就是我后娘带过来的拖油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