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了。
郭双井说:“沿大路走,看见一棵有两个鸟巢的树就到了陆家角。那儿有个小酒店,老板叫陆阿毛。我每年来小琴山总住他那儿。我和他是老朋友了,说起来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有一年上山,我跌伤了腿,是他背我下山,治好了我的腿。你得尊称他一声阿毛伯,晓得了?”
阿亮应一声,背起板箱就走。
板箱里簌簌地有声响。阿亮晓得是蛇在里头骚动,有点儿紧张,还有点儿厌恶。阿亮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阿亮找话和师傅攀谈,就从箱子说起:“师傅,烙铁头真那么聪明,能自己回箱子来?”
郭双井在渡船上办了一件痛快事,心里高兴,就说:“蛇有恋窝习性。烙铁头从小住在一棵香樟树下的洞里。我这个板箱是用香樟板做的,所以它老远也能寻回来。晓得了?”
阿亮闻闻,板箱果然有香樟的那种气味,又问:“离半里路还能回来么?”
郭双井支吾了一下。他没听清阿亮的话。他在估计那两个摇扇子的人到了渡口没有,上了渡船没有。他在临上岸时偷偷在船上留下了一条蛇!
真是冤家路窄。
郭双井好得意,竟哼出两句山歌来:“妹妹弯腰莳青秧,鸟叫一声六棵齐。”唱两句,夹进几声模拟的二胡声音,然后又是这两句。他只会这么两句,已经很得意,向徒弟解释后一句的含义时卖了几个关子。那不过是说莳秧手的利索——鸟叫一声,莳秧的已经莳齐了六棵(一行)秧了。
唱了好多“六棵齐”,前头出现了一棵有两个鸟巢的大树。一个是喜鹊巢,一个是乌鸦巢,也弄不清是喜是悲、是瑞是凶了。这是一个紧靠小琴山的村庄——陆家角。陆阿毛的小酒店是村口第一家。前后两排瓦屋,中间夹个院子。
郭双井一掌推开大门,吆喝道:“阿毛老哥,有酒不?”不过是打招呼。
昏黄的烛光里传来一个声音:“没酒,只有尿!”
“我用酒幌子擦屁股啦!”郭双井戏谑道。
烛光里站着一个白胡子老头,笑道:“你这老倌,总黄昏来,莫非是贼出身?听你扛棺材似的喊,就晓得你挣大钱了。”
二人调笑一番,郭双井才说:“老兄,今天我领了个开山门徒弟来。”
阿亮这才插上嘴,赶忙叫一声:“阿毛伯。”
郭双井说:“不,叫师伯。”他忘了是他让阿亮叫阿毛伯的。
老头举烛一照:“叫啥?”
“叫阿亮。”
郭双井把两只甲鱼举到烛光里,说:“看,还带了这个来。”
有一只甲鱼被踩死了,头颈垂下老长。
老头说:“晦气,死甲鱼是不能吃的!”
郭双井道:“刚断气,没事,快叫老嫂子烧了下酒。”
老头说:“老太婆去山前镇探望亲眷,还没回来,我得去接她。你们只管吃酒便是了。”说罢,提个灯笼去了。
阿亮把烧甲鱼的事揽了,烧得还不错。
阿亮不喝酒,先吃晚饭,冲过凉就搬个躺椅在院子里纳凉。
琴山上扑下风来,凉爽得很。劈面是一天繁星;月亮像一个橘子,熟透了的,一定甜……
阿亮好高兴,很想唱一个山歌,又想不出什么歌来。妈妈死得早,来不及教他;爸爸连话也少,从不唱歌。只有一次,那是爸爸的水鼓病发凶后的事了,阿亮半夜醒来,发觉爸爸坐在自己床边,用鼻音在哼一个调子,只嗡嗡地一个词:“嗯,嗯……”声音那么稠,像熬着的膏药肉……
阿亮在心里对爸爸说:爸,我今天找到有真本事的师傅了。他有真本事,因为他有秘方。
阿亮崇拜秘方,连带崇拜有秘方的人。爸爸的水鼓病发凶,就是因为没有秘方……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打断了阿亮的沉思。院子里涌进一帮人来,为首的就是陆阿毛,后头跟着一个瘦子,另有四个汉子用个竹榻抬着一个哼哼唧唧的病人。
人都叫那瘦子为“封四爷”,正是在岳庙场上搅郭双井场子的那个咬牙切齿的家伙。
刚才,封四爷和那个矮子过河,渡船上潜伏着的一条蛇咬了矮子。到处找寻蛇医的人遇上了陆阿毛,就把病人抬到这儿来了。矮子是封四爷店里的一个伙计。
几盏灯点上,再加上几只灯笼,店堂里一时亮堂起来。封四爷一眼就认出了趴在桌上的郭双井,连忙退出来,拉过抬竹榻中的一个汉子,耳语了几句。那汉子上前,打个揖,说:“郭师傅请了,郭师傅请了!”
郭双井趴在桌上,一片鼾声。
陆阿毛扳起他的头来,喊:“双井!双井!”
郭双井闭着眼,咕哝着什么,往后一仰,来不及扶他,訇然倒在地上,就势挺一挺,倒四脚仰八叉地躺得舒服,哼唧着又睡着了。
陆阿毛说:“啊唷,这家伙醉得像甏酒了!可怎么办呢?”
阿亮觉得好奇怪。师傅刚才还清醒得很,大讲甲鱼蒸蛇,怎么一转眼就会醉得这么死呢?
阿亮决不会想到师傅的醉是装的。这时的郭双井比谁都清醒哩,在心里嘀咕:蛇咬的怎么不是鬼四爷呢?要咬了他就更妙了!
陆阿毛好不容易才摇醒了郭双井。郭双井含着个萝卜似地僵着舌头,说:“不!不!我的药没个屁用,我,我是卖,卖假药的……”
那四爷听出苗头来了,知道瞒不过,挤上来打个揖,说:“师傅,初会不识,早晨是多有得罪的,还望见谅。这是我的伙计,叫蛇咬了,烦您相救……”
郭双井早又闭了眼,装作一个要呕吐的样子,一翻身又睡去,再摇他,他也不理会了。
这时,矮伙计的妻子和两个女儿赶来了,围在竹榻旁哭成一团,又来郭双井身边跪着哭求。从她们的装束,可以看出她们家计的窘迫;从她们的哭声,可以听出她们惶急无措的心情。
那个封四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他大概觉得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郭双井就是不醒,而且,看这架势非一天一夜不会清醒。人命关天,这可怎么办呢?
阿亮看不下去了,说:“先用点药再说吧?”他知道那药就放在藤箱里的木盒内。
那女人一听,像找到了救星,连连向阿亮作揖央求。
阿亮向藤箱走去,正待伸手开箱,忽听得师傅一声断喝:“放肆!”
郭双井已经幡然酒醒,一个打挺站了起来!
……
等人散去,只剩下师徒两人时,郭双井虎起脸说:“这个孩子,全让你坏了事了!要不然,我非敲那鬼四爷十担稻子不可!”叹口气,又说:“今天你第一天跟着我,我不怪你了,你还嫩,以后会明白的。”
阿亮觉得已经有一点明白了,又觉得更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