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绝雁岭,至忘川河畔,其后便是堕星原。
多年以前,这本是一片巍峨大地,山川开合,苍莽千里。如今却仅剩一片寂静如死的荒原,群山连亘处,只有一条深河静静流淌。
黎明时分,一男子携剑而来。
此人面容苍白,黑发凌乱,看来身负重伤,本该是步履踉跄之人,他的足迹却恍如鬼魅一般,不留一丝痕迹。身形倏晃,只是几个起落,便已来到山腹之中。此刻若有明眼人看到他的身法,当惊叹鬼影迷踪重现人世。
他单手持剑,另一只手中却攥着一根铁链。那铁链长逾数丈,乌光隐隐,显然是以精铁铸造而成。而在铁链的末端,系着的却是一个少年。
江万流这一路上,已不知晕厥过几次,却又数次被黑衣人度气救醒。那人拿铁链缚住他,本就是为了对他百般折磨,现在故意放慢脚步,既不让他跟上,也不让他有片刻停顿。
江万流腰间已被勒出鲜血,足底亦是血肉模糊。他恍恍惚惚,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地不起,而强撑着他的,不过是背后那根脊骨罢了。
黑衣人斜眼看了看他,漠然道:“接下来的路可不好走,你跟紧了。”
也不待江万流回话,他便提足而上。山中千沟万壑,迂回曲折,他却仿如闲庭信步,施然而行。
江万流跌跌撞撞,膝盖处几次磕到山石,痛得他目泛金星。但在剧痛之余,他反而清醒了几分,低头拿余光留意起男子的步法来。
只见男子足迹倏忽,举步生风,彷如山间游魂,时而辗转,时而迂回,却偏生如履平地。
江万流看在眼中,却不解其意,只好依样画葫芦。他足力虽弱,但走到现在,双脚已经麻木,倒不觉如何吃力。
男子步法高深,倘若细细钻研,即便耗费数年之功,也琢磨不透。但若是仅仅记住他落地的方位与抬脚的次序,倒也不难。
江万流不久便惊讶的发现,眼前的山路竟不似刚才那般坎坷了。他心中暗喜,但为免男子生疑,仍装作踉跄行走,只不过他脚下的阻力,比上方才,已不知轻了多少。
黑衣人目不回视,全然不知他的步法已被身后这少年不声不响地临摹了去。
这般行了好几个时辰,只见浮云出岫,旭日高升,山路旁草木渐稀,终于只剩下光秃秃的岩石,男子出声道:“到了。”
江万流抬眼一看,在他眼前是一面苍凉岩壁,高峙入云,一股雄厚的蛮荒气息扑面而来,震人心魄。他转身回望,这荒凉大地如同一块刀劈斧斫的磐石一般,伤痕累累,阴影纵横。
江万流想到自身处境,心中徒生悲凉之感,脚步不禁一滞。
黑衣人不耐道:“你愣着做什么!”说罢牵过铁链,江万流足底一蹴,几乎跌倒,却忽然被男子抓住衣领。
他还没来得及发问,便听男子低喝一声:“起!”
江万流蓦觉双足离地,黑衣人语声未落,便已身在半空,向上飞掠而去。
适才悬崖绝壁之间,江万流便感到山风凛冽,此刻飞腾而上,更觉劲风扑面,令人难以睁眼。
仅仅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二人已跃上岩壁。
“睁眼吧!”男子冷漠道。
江万流稳了稳身形,向前一望,原来此处并非悬崖,而是一片道场。只见无数石柱参差而立,皆是云刻霞雕,栩栩若生。石柱有如星罗云布,像是含有阵法。江万流不由问道:“你不是带我去地穷宫么?这里又是何处?”
黑衣人瞪了他一眼道:“天烛殿前不可高声言语!老老实实给我跟好了,否则落入这都天戊己大阵之中,神仙也救你不得!”
江万流听他语气严烈,知其所言非虚,但口中仍道:“救也不用你救!”
黑衣人倒是不做理会。二人穿行在石柱之间,不过多时,便不知身在何处。
这些石柱一般大小,一般高度,一般的雕琢刻画,时间一久,江万流便觉得头昏目眩,迈不开步子。
忽然足迹一歪,面前冒出一个深坑,坑中埋着无数刀剑,杀气迫人眼睫。
江万流吓了一跳,身后铁链顿时勒紧,黑衣人促狭地笑道:“知道厉害了吧?”
江万流并不应声,心中已知道厉害,不敢再掉以轻心。
二人又行了一阵,忽觉一股热气弥漫过来,灼背烧顶,令人十分难挨。江万流诧异之下,还以为是自己旧疾复发,直到他看到眼前的一切,他才终于清楚地认识到。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龙。
石柱尽头,被岩浆映作一片火红,四周熔岩流淌,热气蒸腾。江万流看见一个巨大的身躯蜷伏在熔岩底下,仿佛已是熔岩的一部分。他站在远处,分辨不出它的身形,只依稀能够看到那一排排鳞片,如鲜血一般闪闪发光,一对狭长的双眸深嵌其中,目光澄碧,深邃锐利。嘴角处獠牙交错,阴森狞恶,在旭日之下,当真是勾人心魄。
黑衣人朝江万流轻声喝道:“跪下!”
江万流本不愿跪,但不知为何,只觉得膝下一软,便真的跪了下去。
男子屈身下拜,恭敬道:“虬龙尊上。”
随后只听一个巨大的声响在天地间回旋:“汝乃何人?”
等到余音消散,黑衣人才不慌不乱地道:“鬼部亲信,有要事求见上人。”
“鬼部亲信?”虬龙目光一转,落在江万流身上,动怒道:“汝身后庶子乃是何人?”
黑衣人答道:“故人之子。”
话音刚落,江万流感到身体微倾,接着整个人都绷紧了,一股巨力将他裹挟而起。
黑衣人神色大变:“尊上!”
江万流停在离虬龙不足一丈的位置。虬龙那对狭长的眼眸中燃起幽蓝之火,一直向他凝睇。江万流惊讶地发现,片刻过后,那对深眸当中,竟流露出一丝恐惧。
“我认得此人。”虬龙悠悠叹道,声音中仿佛掺杂着几分寂寞。
黑衣人心道不好:尊上难道要对他出手?
却听虬龙漠然道:“既是故人之子,汝等进去吧。”
江万流忽觉身上一轻,缓缓落至地面。黑衣人暗松一口气,正要拜过离开,虬龙又道:“令牌呢?”
男子连忙奉上令牌,虬龙淡淡瞥了一眼,道:“不错。”
它缓缓撑起身躯,熔岩中露出一个幽深的洞口。黑衣人牵住锁链,低声道:“进去!”
直到二人身影没入洞中,虬龙这才降下身躯,漠然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