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一轮明月爬过山头,在山崖上停留了片刻,又向着西边沉落。月光之下,是一个山棱纵横,深河奔涌的地方。
几日前下过一场雪,河面虽未冰结,但原是奔涌的河水,眼下却已渐渐凝滞起来,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止。
水面上反映着冷沉的山影和几点疏光,凉风吹过水面,掀来一片浪声,反倒越发显得夜色静谧。
河水缓缓漫过深谷,水面上升起一片茫茫的雾气了。在浓雾中忽然现出一个黑影,顺着水流漂荡,如同是一具浮尸,四肢苍白臃肿,将稀疏的头发飘散于水中。然而恍惚之间,这具尸体竟然从水面上直直地站起来,被一身黑袍包裹着,喉中发出了几声干渴的声响,神色中大有几分如梦初醒的恍然。
看他那皱面驼腰的姿态,却是一位老者。老者悬立在水面上,身上冒出迷蒙的水汽,一身衣袍转眼间风干。只见他捊起长袖,屈指掐算了一番,忽的长眉一皱,道了一声:“不好!”
他手腕一抖,袖底蹿出一道乌光,竟是一把黑漆漆静悄悄的长剑。长剑在他身侧悠悠绕了半匝,停在了水面上,老者双足轻轻一点,长剑便如飞云逝电一般,向着群山深处掠去。
那河水仿佛晃了几晃,几道涟漪渐渐散去,河面又归于平静。
天烛峰下十万大山,绵延千里,其中毒烟遍布,迷瘴丛生。
江万流一直在跑,虽然身后已经空无一人,他却不敢心怀一丝侥幸。
惊鲵剑带他脱离险境之后,他便一头扎进树林之中,虽然林中道路更加难走,但此时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眼前这条崎岖的小路,曲折之中还遍布着蟹青色的细小岩石,行来十分扎脚。
没过多久,他便感到山路越来越陡,而他的双脚却越来越重,如同灌了铅一般。
月光绕到他身后,将影子投在他的面前,使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暗影缠身的人。在月光下,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恐怖起来。
树影摇动,彷如活物。林间有凄惨虫鸣,有野兽啸声,有蛇蜥游走,有惊雀飞起。
但对他来说,最可怕却不是这些,最可怕的却是他的困倦!
慢慢地,他感到无力可继,脑海中依稀能够听见了血液汩汩流动的声响。
“只要向东直行,便能离开这里。”他自言自语道,像是在安慰自己,但每说出一个字,胸口便针扎似的难受。
他来时一路向西,于是心中认定,只要向东直行,便可离开,但至于到底能不能摆脱地穷宫的追逼,他却不敢去想,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江万流费尽力气,爬上山坡,却见坡上怪松兀立,乱石嶙峋,在他面前,不知是走兽还是飞禽的骨骸,七零八落,陈列了一地。
江万流吃了一惊,骇然四顾,只见悬崖边上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支离破碎地拼凑着几个大字:“绝雁岭。”
“绝雁岭?此处就是极北荒原的分界了吗?只要从这儿下去,便到蜀州地界了吧。”江万流略松一口气,上前细看。却见那块石碑上除了“绝雁岭”三个大字之外,还刻着两行细如秋毫的小字。
江万流借着月光,凑上前去:“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这几句是什么意思?江万流并不十分明白,但心中却登时紧紧地揪在一起。
此处杳无人迹,沉默阴郁,仿佛有一种眩晕的感觉盘旋于头顶。江万流双脚发软,深深呼吸,但终究是血行不畅,眼前转了一转黑,忽觉足底一滑,好像一脚踩到深坑里,便从山坡上滚落下来。
旁边乃是万丈悬崖,一股凉风从底下吹掠上来,吹的他毛骨悚然。
江万流大惊失色,连忙将一根粗藤紧紧抱入怀中,但依旧止不住坠势,他情急之下,掏出袖中短剑,凿进石缝中,又向下滑了几丈,方才停止。
江万流向下一望,只见底下是白雾凄迷,深不可测,若是失足跌下,万无生还之理。他暗道一声:“好险!”当下不敢怠慢,收好短剑,顺着长藤向上攀援。
然而正在此时,山谷中忽然响起一声凄厉长嚎,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黑暗中传到了他的鼻端。
江万流向对面望去,只见一双巨大的青色长翼划破浓雾,继而便是一张坍塌的丑脸,脸上满满覆盖着漆黑的绒毛。四周光线太暗,江万流视线之中,只能瞥见一对猩红的眼睛和森蓝牙齿,但尽管如此,已经将他吓得够呛。
“这难道是一只青翼血蝠!”江万流全身的血液顿时就冻结住了,毛发一根根竖立起来,喉咙更是干烈得厉害。
所谓青翼血蝠,乃是专以凶禽猛兽为食的洪荒异种,双目猩红,翼卷黑风,吮血劘牙,残忍好杀。相传此邪物仅在空桑山上才有,此地距空桑山应有万里之遥,不知为何这血蝠竟会出现在此处。
江万流来不及多想,手脚并用,加紧攀援。然而这只血蝠快如逝电,转眼而至。江万流感到背后一阵尖劲的凉风,森寒透体,心中一声悲叹,正要闭目等死。然而等了好久,却毫无动静。
他睁眼一看,那只血蝠像是没有注意到他一般,径自飞开。
江万流长长呼息,面色稍缓:“原来并不是冲我来的。”
几番险死还生,江万流心中反倒镇定下来。他眼随意动,顺着血蝠的行迹望去,只见在他右方遥遥相望的岩壁上,兀然伸出一块巨大的岩石,俨如空中楼台一般。在那岩石之上,一只遍体雪白的豹子洇在血泊之中,身上带着有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正对着血蝠不停地嘶吼,声音像是发怒又像是哀求。
血蝠收紧双翼,在它身上撕咬,看来却并非是要致其于死地,而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恨意一般,肆意糟践对方。
豹子蜷紧了身躯,发出冷彻心扉的绝望之音。
江万流见状不禁疑惑道:“它为何不作反抗?”
那豹子嘶声绝望,但身躯却未挪动分毫,仿佛身下还有值得它用性命回护的东西。江万流依稀能听到一丝微弱的呻吟,夹在沙哑的吼声与狰狞的尖啸声中,几乎淡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