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这事儿,恐远远没有事情的本身精彩。这就像看山水画永远抵不上身临其境一般。
因为,叙述的事儿终究还是少了太多精彩的细枝末节。
比如,慕容承景就算能从那救援不至中听出那时苏云婳的窘迫,并为此而愤愤不平,但却不能真的体会她当时已经做好了开城献降,若能全城中百姓,便宁愿自刎于三军前的心情,他也不可能知道这些。
又比如,慕容承景不可能感同身受苏云婳看见那三千部曲的时候,是何等的欢欣雀跃。
再比如,决战那日,慕容承景不会知道,让他心生敬意的陆域飞马过河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一日,鲜衣怒马,英姿飒飒,弯弓如满月,一箭射落一个守城的兵,引得欢呼阵阵。
而今,射箭之人虽然不是他,但箭风依然呼啸,欢呼声依然在。陆域心中由衷地感叹起来,他会老,但千秋是不会老的。
直到一枚响箭呼啸着扎入他胸口的时候,直到河水的上游传来了轰鸣声的时候,直到欢呼变成了哀嚎,那紧闭的城门一晃就成了青天白日,陆域在想,这次自己的对手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今日决战的战术却又似乎有些似曾相识。不能啊,会那样战术的人,不是应该死了么?
他一直想看看是谁赢了他,所以一直没有闭上眼。直到看见了一袭白衣的青年,为身边那还不及他腰高的红衣小姑娘撑一柄油纸伞,缓步靠近他。
那一脸的从容与宁定,一如二十年前那个在大战前一夜,来军中与他谈判的青年,甚至连眼角的泪痣都没有变化。
是时光倒流还是幻觉?陆域已经分不出来了。他费尽力气,颤巍巍地说,“张子晨,败于你手,陆域无憾。”
白衣的青年闻言震了一下,继而道,“家父二十年前便败于将军手中,今日赢了你的守将,姓苏,名云婳。”
陆域闻言,眼中的光芒都晦暗了,“竟……竟是个娘娘腔。”
“不,就是个女子。我大昭三王爷的王妃。”张安淡淡道。
陆域的喉头发出了两声奇怪的声响,眼中最后一缕光芒也黯淡了。
有大昭的将士们围上来,“军师,这陆域的尸首是否要枭首悬在城楼?”
不等张安说话,有个小将冲过来道,“那怎么行,饶是败军之将,那也是几十年的传奇名将,不可不敬。”
张安道,“就按这位……这位小将军说的做。”
将士们有些不解,可到底不敢忤逆这城主手下第一红人的话。
张安走后,他那个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姑娘却颠儿颠儿地跑过来,在各种死状的尸体堆中穿行的十分轻松自在,面不改色。
当兵常年在外,哪里见过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出现在战场,所以一直都十分喜欢这个小丫头,但是又不怎么敢靠近,一来是生怕弄坏了这粉雕玉琢的小丫头,二来也是怕小丫头身边那个看着温润,但实际上算计起人来不遗余力的军师先生。
总归,现在看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走过来,他们心中是又爱又怕的。但是看小姑娘在尸山血海中面不改色的样子,这怕的成分就多了些。
小姑娘对他们敬畏的视线浑然不觉,只如一朵红云一般飘过来,飘到了之前说话的那个小将边上,拉拉他的衣角,“嘿,你叫什么呀?”
小将有些受宠若惊,“我……我叫于云飞。”
“好的,我记住你了。”
天惹,软软甜甜的声音可真是萌坏这群五大三粗,成天只知道喊打喊杀的爷们儿了。他们左右看看那军师好像也不在,就起了要逗逗这小丫头的心思。
“你记住什么了呀?小丫头。”
“月儿不是小丫头!”小姑娘微微皱眉。
那人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尴尬地被同伴挤走了,“到我啦到我啦。小丫头你为什么不问我的名字?是不是你爹爹让你来问的呀?”
形影不离,岁数也差的不小,可不是父女么!
结果,小姑娘冷了神色,“我为什么要问你的名字?让开!”这凌厉的架势,竟然隐隐有城主的气势。那兵被喝的竟然真的往后退了一步。
荣月儿就趁着这个时候,绕了过去。但是,那兵觉得被一个黄毛小丫头下了面子实在是有些丢人,所以就有些不依不饶起来。当即追上去,拦着他,“哎呀小姑娘,你这么说太伤人了,不行,今日你非得问问我的名字不可。”
然而话音才落呢,他忽然感觉到了背后冒起了一股子凉气。
转头去看,军师先生已经站在了不远处,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温柔地招招手,“月儿,城主有急事要议,你快点。”
“好!”小姑娘提起了裙子,便朝那人奔去。路过那拦路兵的时候,还不忘愤愤地丢下一句,“张安就是张安,不是爹爹。”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说也奇怪,刚刚还走的挺顺利的路呢,这会儿有军师在竟然开始磕磕碰碰起来了。军师看的无奈叹息,没等那小姑娘走一半呢,就过去将人抱了起来,又往回走。
临走的时候,那凉凉的眼神让那位拦路的兵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
苏云婳找人倒是真的,只是没有这么急罢了。
一进屋,她就招呼两人坐下,又问,饿不饿,累不累。
张安浅笑着没有说话,倒是荣月儿,露出了一脸无奈的样子,“干……城主,你有什么话就说嘛,我和张安又不是什么外人,需要你用美食,用别的什么来收买。”
一身男装的苏云婳笑着拍了拍荣月儿的肩,但却是看着张安说,“哈哈,还是月儿懂我。既如此,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她清了清喉咙,“其实,我这儿呢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关于陆域的尸首。我知道此战告捷后,肯定有很多人会提出悬尸体示众之类的,但是我觉得,这么没有人道又残忍的事情要折寿的,更何况,这也算一代……”
荣月儿笑的眉眼弯弯,迫不及待往张安脸上贴金,“城主,这事儿张安已经办好啦!会给那陆域体面的!”
“诶?你……你同意?!”苏云婳一脸的惊讶。毕竟张安在她的映像中一直都是要复仇的,她一直认为,若要让陆域正常下葬,恐要过他那一关,没想到……
张安却将刚刚城门口发生的事情小小地说了一下,表示并不是自己提出的。
苏云婳也理解他的傲娇,所以就不对此多说什么了。
“城主,这第二件事又是什么呢?”张安淡然地扯开了话题。
“哦,就是接来下要去哪里的问题。”苏云婳淡淡道,“我本是要回封地的。毕竟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去,鬼知道上头又会借此闹什么幺蛾子。但是,我听说云常州那边不是很太平啊。本来要派往咱青州的援兵,中途又给送那儿去了。我消息也不甚灵通,对那边不是很了解。”
张安微微皱眉,继而道,“云常州是与西梁交界的,咱这青州有战事,他那同有也属正常。只是,这千秋的几十万大军都在咱青州城外了,云常州到底还能的遇上什么东西呢?依在下愚见,这不过是朝廷中的有心人拒绝援城主的把戏罢了。”
这话倒是说的半点没错的,苏云婳也是深以为然,并决定,在料理完战后事宜,她就回封地。然而,也就是一日之后,云常州是真的告急了,就连青州这种才经历过一场大战,守军加起来也不过三万多点的地方也收到了借兵的急告。
苏云婳是有一百个理由不借的,但是,当看到落款的时候,她不仅答应了要借兵,还整理行装,准备亲自带兵过去。
慕容承景和太子关系不错,她本来就是看在眼中的。若说这皇室中还有甚么兄弟情义的话,那也就只有发生在慕容承景和慕容明澈之间了。
兄长有难,她这个弟媳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张安与荣月儿倒是挺愿意同行的。因为太子澈的人品,他们都十分欣赏。
如此打定了主意,苏云婳就对城中.将士做了一番动员,说的个个都热血沸腾的,以奔赴云常州救人为荣,以留守青州为憾。
奈何世事无常啊。就在苏云婳准备第二日奔云常州的那个晚上,府中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人一身黑衣打扮,轻功十分了得,接连晃过了张安、郑安明、苏雷、乃至羽飞扬,便进了苏云婳的房间。
不过,让这几个觉得自己护卫不力的人没想到的是,他们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他们几个人追着冲进去之后,就看见苏云婳正抱着那黑衣人的腰,整个头都埋在了人家胸口,口中呜呜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他们听了一下,才勉强听到了“奶娘”二字。
苏雷怔了一下,当即就拖着同伴尽数退出了房间,“主子的故人。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不消说,苏云婳好一通哭,才勉强制止住了情绪。
头发花白的妇人摸着苏云婳的头发,又是怜爱,又是嗔怪一般道,“小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大了反而爱哭了,是不是慕容承景那小子欺负你?”
苏云婳破涕为笑,“哪有的事儿。我不过是的看见了奶娘,所以心中高兴。”她不说她找人花了多少时间,也不说自己费了多少心血在寻她这件事上,就只说见面的喜悦。
妇人揉揉她的头,“好孩子。奶娘也是逼不得已,才只能和你切断一切联系的。毕竟,在一些事情彻底确定之前,我不能让你有任何的危险。”
苏云婳听她话里有话,不由得追问道,“奶娘,这些日子你去哪儿啦?又做了什么?”
“我回了千秋国,”头发花白的妇人叹息一声,“千秋果真是大不如前啦,那小子毛都没长齐呢,就想要建功立业,甚至不惜举国之力来攻打昭国……”
苏云婳微微蹙眉,“奶娘,你……你怎么的净说千秋国的事儿。这是怎么回事?”
奶娘看着苏云婳怔了一会儿之后,忽然一拍脑袋,“唉哟,瞧我这记性。光想着你如今已经能有这等雄韬伟略,却忘了事实上还没有告诉你你母亲的身世和你的身世这件事。”
苏云婳怔住,“我的身世?”难道我不是大昭兵部尚书的二女儿么?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有些不太够用,这到底是触发了什么狗血无极限的桥段啊!尚书府嫡出小姐竟然非亲生?哦草,难怪苏鹤不喜欢自己呢!
“云婳呀。”奶娘又叹息了一声,“虽然你有一个出身不怎么样,人品也很糟糕的爹,但是……但是你的娘可是正儿八经的千秋国第一公主,本是能稳坐皇位的人啊!”